路上罗锦年也觉得纳罕,为何他会无端对田将军抱有莫大好感,潜意识里就笃定若是田婉平定柳州定不会拿小康县怎样。
田婉,田婉,罗锦年反复默念这二字,股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傻笑道:还怪好听的。
彼时张秀才正忙着给县中幼童启蒙,无意搭理他,问清楚来意后随手扔了把铜匙给罗锦年,把人推出学堂,指了个方向:看见没?我家。清晏书房在东南角,园里种了海棠花的,你要好奇,自个儿翻去。其中往事我也所知不多,莫来问我了!
罗锦年见他动作熟练至极,猜到已经有不少人来打听过他乘风之事,要是知道早说了,哪轮得到他来问。
把铜匙挂在拇指上转着圈往张府去了。
张府东南角久无人至,花已萎,木已朽。罗锦年推开吱呀呀的书房门,厚重灰尘扑鼻而来,两手挡在身前挥舞,顿时什么兴致都没了。
顺手捞了本案上书籍全当不虚此行。
拎起书角抖落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老灰,泛黄纸页暴露眼前。
扉页上提了句歪诗,
乘风而上九万里,方知君心同我心
十日过,除夕日。
天泛沉墨,乌堆作云,破虏军中鼓声阵阵,田婉身披寒铁玄甲,手持红缨长枪,立于高垒之上,声如凤鸣穿霄,
此战!
有进无退!
余音未尽,奔雷相喝。
轰隆隆,万数将士精气如龙,高声呐喊,必胜!
顿时声浪激荡,天边云气层层排开。
家里人病了,我去医院陪床,回来更新,勿念私生子
第141章 匪事(四)
哔剥,地室内点着的灯芯烧断发出悉索的响,罗锦年咽了口唾沫,视线被成片的银光沾满。他脑海中千百念头划过老瘪犊子,这叫有几件兵刃?
王矩挑了挑灯焰,火光更亮看得愈加分明。他举着灯台踱步到罗锦年身边,站定,灯台往前一送,嘿嘿小景,这就是你想看的我小康县的底气。
罗锦年劈手夺过灯台,意味深长的看了王矩一眼,收回目光,转而打量起一室凶兵。带着灯火绕室一圈,心里已是有数。室内放置铁架三十三,每架之上放置兵戈刀剑百余数。
自摊开来说后不过一日功夫,王矩就找上门来,应下赌约。但当逆贼可是一辈子的买卖,不能家底都不清楚就上了贼船。于是罗锦年乘机提出要点清小康县兵刃,王矩自无不可带着罗锦年三弯四绕,辗转来到地室。
啪!罗锦年重重按了按王矩肩膀,老王啊,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王矩被拍得一个踉跄,刚想说话手上又被塞了沉甸甸烛台,扭头一看罗锦年已是背着手走上石阶,就听他罗锦年问了句:有甲无兵,有器无人,何以为战?
王矩换了只手托着烛台,还是太沉,干脆弯腰放在地上,光亮从地下来照得他脸半明半灭。起身指了指头顶,神秘一笑:全民皆兵。
罗锦年又换了个姿势,微微侧身让顶上依稀透出的天光更均匀的洒在身上,故意卡着嗓子道:如此便好。
心里盘算了一阵,是负手爬梯帅些还是提气掠上去更显风仪,还没等算出个一二三,便听王矩问:你不怕我
罗锦年不耐烦的出言截断,你也活了大把年纪,听过句话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嘿!这话说得真好,既占了王老头便宜又洒脱,像大侠。
罗锦年美滋滋的提步而上。
王矩望着罗锦年背影,心中生出些许感慨:冤枉这小子了,他不是愣头青,他是缺心眼的愣头青,也就是碰上老夫。要是遇上别的黑心烂肺的,把他卖了还帮着数钱。
眨眼已是数日后,除夕日。
一大清早就不消停,天边团团黑烟像要把小康县埋了,加之地面不时的振动,真有天塌地陷之感。
唰!以薄雾作掩,一柄斩马刀自上而下斩断小康县栅栏,一行千余人众垂涎欲滴的盯着矮房瓦舍,瞳孔泛着幽幽绿光。
为首之人身高八尺余,颧骨突然,脸颊凹陷,高鼻深目。披兽甲握长刀,正是狄戎人。
他嘴唇翕动,发出一串古怪音节:分两队,一个不留。
身后人迟疑道:古拉图在上,狼王
没听清吗,一个不留!
古拉图猛然回首,斩马刀高高扬起,刀尖直抵穹云,冷肃道:杀!
他一马当先率众而出,眸子里闪着冷泽,虽不知狼王为何要独留小康县,但因礼朝的贼婆娘狼军损失惨重,岂能让礼朝贱民安然无恙?
霎时间狼群得令,整肃军容,磨刀霍霍向小康。
倒,罗锦年匐在房顶之上,无声比了个收拾。匐在身后的张秀才稳住心神,也做了同样手势,层层下传。
若是狄戎人有飞天遁地之能,从天上俯视,便能看见房顶之上密密麻麻匍匐的人。
狄戎大军方踏入一步,空中传来阵异响,古拉图耳尖微动霍然抬头,只见铺天盖地的滚油自头顶铺洒而来,空气被高温灼烧,扭曲,气浪蒸腾而起,灼人温度直袭皮表。
他瞳孔猛得缩成针尖大小,以臂做盾挡在面前,惊骇高声道:快退!
有人懵懂抬头,被迎面而来的热油浇了一头一脸,面皮子烫了个卷,好似年时烫猪皮焦臭味扑鼻而来,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如老鸹悲鸣。
罗锦年在篓子里随手抽了柄阔刀,提气纵身飞下,落入人堆,喝道:你爷爷在此,尔等鼠辈焉敢放肆!
抽刀下拍,狠狠打在头颅上,如同拍大蒜,一个接一个,声声闷响。
血花乱溅,染了他面上白纱,正如天将魔主,乱世杀星。他可谓嚣张至极,一人独入狼群,一拍一个准。狄戎人对他恨之入骨,几是红眼,偏生狄戎人多被热油烫了眼,成了个睁眼瞎,罗锦年身法又飘逸灵动,穿梭人群如巧手绣娘穿针引线,竟奈何他不得。
张秀才看晕了眼,扒着茅草抻头探脑往地面张望,嘴张得能放鸡蛋。王矩抱着两柄短刀蛹到他身侧,坏心眼的抖出刀刃贴在张秀才面皮上。
面上一凉,张秀才吓得阵哆嗦,差点从房顶跌下去,待看清来人恶声恶气道:王老儿!你又在犯什么浑!
王矩分了把短刀塞到张秀才怀里,眼神挑向战场,去不?砍两刀。
张秀才随手将刀别在裤腰带上,蠕到梯子旁,踏上梯子说道:去当下酒菜?别犯浑,先去看看孩子们才是正理。
下着下着他脚步一顿,愣道:王矩你说,小景到底是什么人,他怎的像
王矩调笑:像什么?像太岁神?老不正经的滑了声口哨匐在边檐往下看,你甭管他是谁,打哪儿来,将来会不会招来祸端,尽人事听天命,既然选择了小景,自该信他重他。
他与张秀才相识多年,知他管事胆小,今日得见小景犹如战场杀神,不由打鼓忐忑,忧心小景身份来历,恐将来惹祸,但就像小景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小子都懂得道理,他两个老顽固怎能拖后腿?
他砍的是狄戎畜牲,你在怕什么。狄戎畜牲生啖人肉,辱我百姓,毁我山河,罪该万死。砍得好!我只恨我年老体衰,否则也和小景一起砍下几个人头来做酒樽!
听了这番话,张秀才脸烧得慌,为自己的胆小和疑心而懊恼,嗤笑着遮掩:老货,你少吹牛,放在二十年前遇上这档子事,你早去给狄戎人递鞋了。
杀红了眼的罗锦年还不知道,他苦心经营多日的江湖侠客形象成了泥捏人,砸地上碎彻底。
腥臭的血染他的眼,手起刀落间激起沙沙声一片,人头滚滚落地。
我该害怕的,他想,应当是哪里出了差子,他总觉得他不该砍人如切瓜,也不该在血雨中翻腾。他的归属里有绚烂花灯,馥郁芬芳,绝不该在战场厮杀。
但胸膛中涌荡的激流却推着他往前,一时酸楚一时涩涩,哪怕再记不得,哪怕强行遗忘,铭心刻骨的悲痛也有余韵残留。它们生了根茎扎在心脏之上,随着每一次搏动,绝望的血液流淌全身。
杀尽狄戎人!念头似滚滚巨轮,将其余思绪清空。
又一蓬血花炸开,沉腰,挥刀,身首分离。污浊日里,时间沙砾被灌进银泵,一粒一粒拉出千万载厚度。六阳首自空中摔落,落得极慢,罗锦年与混浊死目对视, 太阳太阴二穴泛起针刺长痛,耳中嗡鸣不休。
罗锦年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恍惚间天旋地转,日换星移,周围景物极速变换,他回到了旧日战场。回首间箭落如星雨,拖着尾焰直奔他而来,千钧一发之时一道高大背影突然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下风霜雪雨。
背影披着猩红披风,随风猎猎起,罗锦年呼吸一顿,眼睁睁看着箭雨穿透人影,穿透披风,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被扎成刺猬。
他想动,四肢百骸却冻得彻底,仿若朽木,抬抬手指也艰难万分。他想喊,嗓子眼里却堵上大石,呜咽也断续。
是谁?他想。
小景!
俄然一道惊呼声将他从幻境中惊醒,罗锦年回过神来,思绪被拽会此刻战场,趁他出神,一道泛着冷色的刀光向他迎面斩来。
一位小康之民使出吃奶的劲头别住斩马刀,脖子额上青筋爆出,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道:小景!你在发什么呆!不要命了?
回来!
宋凌呻吟一声自梦魇中惊醒,贴身里衣已被冷汗沁透,近日来他腿疼得厉害,发作起来像有小虫子往骨头缝里钻,挠不得。除了身上挂碍,心中更是忧思难解。
日日浅眠,夜夜梦魇。
掀开褥子下地,赤脚踩在地,冬日里烧了地龙倒也不冷,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西洋钟,方四更一刻。
醒了再也睡不下,又担心燃灯吵醒饺子,他干脆披上单衣小心掩门出了院子。
掌灯漫无目的走动,不留神又到祠堂前,大门虚掩着,晕黄光线从缝隙中露出,宋凌轻手轻脚的推开祠堂门,忽入明堂,亮堂堂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眼底泛酸,好一阵才适应。
祠堂里昼夜不熄点了九千九百根灯烛,传说能照亮幽冥前路,照亮游子归途。
灵位之下放了张小案,上面除了香火黄纸铜盆还放了碗冷透了的长寿面。
宋凌跪坐案前,拾起银箸一根一根挑了坨面来吃,口感粘黏,难吃得很。
吃尽后,他盯着面汤出神,汤面上隐约倒映出他一副青白相。
好生难看,他喃喃自语道,嘴角吊起,勉强支起个笑,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一岁一礼,一寸一欢喜①。
①引自《四库全书》
已归,久等私生子
第142章 匪事(五)
凌儿,从宫里来了个小内侍说要见你。饺子提着盏琉璃灯站在门外,她小臂上还抱着件臧蓝色孔雀毛大氅,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宋凌夜半出现在祠堂。
人在哪?宋凌揩了揩唇角起身。
饺子明白这是在问小内侍,边进门替宋凌披上大氅边说道:让他等在仪门外小茶房,虽说是内侍,但内门里夫人娘子都已安置,不便让他来往。
宋凌神色淡淡,一点也不好奇宫里内侍深夜来访是为何事,接了饺子递过的琉璃灯就往外走。
他不急有的是人急,饺子拉住他担忧道:你近来,她本想问宋凌近来是否做了出格的事,不然内侍为何越过老夫人,夫人们,单单指名要见他?内侍另称天使,突兀来访只能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但想到宋凌平日里性子,询问的话全卡在嗓子眼。
宋凌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应是先生在外又有捷报传来,祖母年岁大了不便劳烦,陛下这才差人来让我这小子走一遭。
饺子敏锐察觉出他话里诡异之处,走一遭,走哪去?皇宫?不是传话?凌儿为什么好像知道上面那位到底想做什么?
她紧抿嘴角,颇有些艰难道:早去早回,早膳是你爱吃的桂圆蜜花酿。
宋凌微微颔首,远去无行踪。
等在茶室的小内侍,穿了身皂黄色荚袍,头上带了顶竹篾斗笠避雪,进了室内后取下挂在脖子上,他面目狭长,典型的狐狸长相。
说来此人还有几分来历,正是昌同帝近侍大太监福官的义子,唤作德贵的。
正统的皇帝亲信,此番由他来可见重视。
对皇庭来人,宋凌早有预料,或者说期待已久。自从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后,他就有预感昌同帝迟早会派人来引他相见演一出慈父仁心的戏码。今岁过,他已十九岁,在昌同帝认知里还有一年他这颗大还丹就能起效。
可不得抓紧时间培养感情?哪怕对药人连虚情假意也欠奉,但事关自家中性命可不得上心些?不怕大还丹长腿跑了吗?
昌同帝的谋划同时也是宋凌的机会,未来如何他不敢担保,这剩下这一年,昌同帝必会做真正的慈父。寻常科举路阻力重重,哪怕有幸站上顶峰,用去的岁月也不可计量,五年十年?还是五十年?他等不了这么久。
宋凌站在茶室外,眼底神色忽明忽暗,握琉璃灯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面上却笑道:让大人久等,恕我失礼了。
听见声音德贵忙不迭放下茶碗,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门前,还未出宫时他义父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薄待这位主,不然有他好果子吃。因着义父郑重的态度,德贵对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罗府二少好奇得很。
心里猫抓一样,这位二公子到底是何德何能得义父看重?
火急火燎的拉开茶室门,德贵先是看见身流光溢彩的大氅,暗惊道,好生富贵。再往上,德贵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个天人之姿!
面上笑意更是真切,郎君抬举了,奴婢本一贱婢,不过宫里贵人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解闷玩意儿,哪来的命听郎君句大人,折煞奴婢也!
闲说半晌,德贵才提起正事,眉开眼笑道:奴婢此番前来是向郎君道喜,天大的喜事啊!陛下听闻郎君才名,欲请要召见郎君!
宋凌故作受宠若惊道:怎当得,在下才疏学浅,薄词浅赋怎能入陛下眼。
德贵一直在暗中观察宋凌,见他不是心性狂悖,行为放诞之人,更起了几分结交心思,遂提点道:郎君此番入宫,可往湘兰园多走动,那处新移栽了几株海外名兰,郎君寻不到路,可在清静殿外小花厅等一等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