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甩袖:“千亩桑田已毁,朕没有怪罪任何人。朕今年大寿弃而不办,又有谁来替朕考量?摄政王能做的事,朕难道就做不得吗!?”
“皇上!你是天子,摄政王此等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何能与你相提并论?”赵太后悚然而惊。
自他们母子二人在摄政王大败后,将摄政王骗至应天城,以通敌叛国之罪诛杀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皇帝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了。
皇帝良久未曾说话,直到天色仿佛都从明转暗,他才缓缓地开口道:“若果真如此,那就不会在他被五马分尸之后,还人人皆称他为‘摄政王’。”
赵太后错愕地看着皇帝,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皇帝一直在介怀此事,那他心中的怨恨,又该积了多久?
赵太后连想都不敢想。
但皇帝将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看着赵太后身前的佛像。
佛像低眉垂眸,拈花而笑,沉静安然。
皇帝无声地看着佛像,唇边露出一抹讥笑:“母后,涠洲叛军谣传舒儿是摄政王之子。”
赵太后脸色顿时惨白,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听皇帝又道:“您气愤难当,大病,召涠洲王一家回应天城侍疾。”
皇帝低头看着赵太后,他的脸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母后,您该病了。”
*
皇帝走出德懿宫的佛堂,出门便看到向他行礼的曹皇后。
他的目光掠过曹皇后,落在她身旁的曹岚身上。
他坐上龙辇,随手指了指曹岚。
孙公公会意,在皇帝离去之后,笑眯眯地对曹岚道:“曹姑娘有福了。”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架起了曹岚。曹岚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曹皇后:“姑母……”
曹皇后悲凉地抬起头来,无声地朝曹岚点了点头。
她是摄政王保的媒,为了稳住摄政王时,皇帝对她也算恩宠有加。摄政王死后,皇帝将她父兄收入囊中,也算与她相敬如宾。但曹为刀一死,曹皇后就知道,自己只会迎来如今的命运。
她无力留住的孩子,究竟是天意,还是圣意,她不敢多思。她只知道,严监御史把曹岚送来,也只不过是为了给帝王把玩泄愤的罢了。
然而,孙公公还没走几步,里头的蔡嬷嬷就忽地疾步走出来:“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命皇后和曹姑娘侍疾!”
第76章 孤勇 竟是一个小娘子踏风而来。……
皇帝没有得到曹岚, 他便下了一道圣谕,太后忧心病重,曹皇后专心照顾赵太后, 二人皆无力执掌后宫。凤印暂交于陶倩语手中, 由陶倩语暂领后宫。
同时,他一纸明文发往支叶城。太后重病, 惦念支叶城的涠洲王夫妇, 让涠洲王夫妇速速回应天城侍疾。
玄时舒和苏令德接到这一纸明文时,两人的脸上皆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苏令德先开口道:“我回去侍疾吧。”
玄时舒眉头紧锁:“母后先前来信尚身体康健,且叮嘱我们在支叶城天师处替大皇子聊表心意即可,不必回应天城。此时忽然病重,必定另有隐情。你此时回去,无异于以身饲虎。”
“玄汉以孝治天下,母后病重,无论真假, 我们一家一定要有人回去。如今安排我们假死出海之事还需要时间, 你的身体也没有好全,你留在支叶城是最好的选择。”苏令德冷静地道。
她说罢,又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我们有先见之明,先把宁儿生病的消息放了出去。如此一来, 他不回应天城也就顺理成章了。”
玄时舒果断地回绝道:“我不能让你回去。”
“皇帝的明文里虽然没有直白表述,但是涠洲郡的传闻甚嚣尘上, 都说你是陈谅背后的少主。明眼人都知道,太后的‘病’只能是因为这个传闻而起。”苏令德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臂:“如果我们不回去, 不仅是在‘孝’字上说不过去,而且也等于默认了此事。”
“天子颜面何等重要。”玄时舒摇了摇头:“就算我们都不回去,皇上也不可能将这一举动归为默认。就算这是真相, 但皇上不会认,母后……更不会认。”
“但天下人会因此而攻讦你,皇上也会趁机发难。”苏令德的手向下移,与玄时舒十指相扣,她认真地道:“所以,我不仅要回去,而且要现在立刻动身。”苏令德十分果决:“只有这样,才能替我们争取到喘息之机。”
皇帝未必会满意仅她一人回应天城,但是想必她在应天城的“光荣伟绩”,多少会让皇帝认为玄时舒对她十分看重。不然皇帝也不必大费周章,让严监御史把摄政王的信递到她的手上。
她毫不怀疑,皇帝不仅想让玄时舒死,而且想让玄时舒众叛亲离。
如此,皇帝就不会在她回应天城的路上就对玄时舒发难。她走水路,就算再快也要几个月。这几个月,玄时舒或许就能找到脱身出海的良机。
“可我们有喘息之机,你又当如何?”玄时舒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令令,我们脱身之时……”
玄时舒没有说下去。他甚至连“死”这个字眼,都不愿意和苏令德扯上关系。
苏令德一笑:“那没准也是我的脱身之时呢?”
她的笑容轻松而笃定,就好像这一切都会像她的笑容这样美好而轻松。
可玄时舒知道,这不可能。
玄时舒深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紧紧地一握,然后便沉声下令:“川柏,这些日子看紧王妃,寸步不离。”
*
严监御史在涠洲王府接到皇帝的圣谕时,就开始准备返回应天城的楼船。
他先等来了玄靖宁病情反复的消息。严监御史捋了把胡子。这很正常,毕竟玄靖宁之前因为身体不适,早就被接上临仙山府了。这年头小孩子夭折率高,玄靖宁不能回应天城,众人都不会怪罪涠洲王府。
严监御史也没指望玄靖宁回跟着回应天城,他只在等玄时舒和苏令德的回应。
严监御史又等了一天,却等来了玄时舒病情反复,需要天师急救的消息。而苏令德在他身边侍疾,实难离开。
严监御史坐在停靠在繁枝县的楼船上,听到护卫禀告这个消息,他重重地哀叹一声:“那也真是不凑巧了。”
严监御史站起身来,朝身后的人一拱手:“首卫,您看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的身后站着穿着清一色青色甲胄的将士,他们是皇帝亲自派来的潜麟卫,肃容而立,脸上如古井无波。
首卫是潜麟卫之首,他握紧刀柄,声如寒冰:“太后病重,不容耽搁。我等得令,明辰亲赴临仙山府,请涠洲王夫妇入应天城。”
严监御史连声称是,他扭头看向繁忙如初的码头,心里暗暗地“啧”了一声。潜麟卫亲自前来,可见皇帝的决心。可惜了,今夜一过,涠洲王府恐怕再无翻身之机。
而他能得以跟着潜麟卫重回应天城,可见他在皇帝心里还有些分量。严监御史安心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然而,茶尚未斟满,他就听到凌空一声高喝:“监御史!”
严监御史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桌面上,又溅到他的身上。严监御史被滚烫的茶水烫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他惊愕地看向那声音的出处。
他从未见过此等景象——秋风萧索,枯草与黄叶被踏碎,在马蹄下飞溅。红袍白马,箭袖青衣,竟是一个小娘子踏风而来。
那是苏令德。
涠洲王妃,苏令德。
苏令德奔骑至码头上,于人群前堪堪勒马。她翻身下马,身后跟着的十数人,都是她身边长随的使女和侍卫。
她怎么会来!?
严监御史困惑万分,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令德快步流星地向楼船走来。严监御史慌忙地领着楼船上的人下船向她行礼。
苏令德摘下红色的兜帽,露出如寒星的双眸来:“王爷听闻母后生病,一时忧思成疾,时难起身。本宫今日直等到王爷苏醒,才能赶来,除了这些使女侍从,身无长物,多谢严监御史早准备妥当。”
苏令德从严监御史和潜麟卫身边走过,她神容急切,目不斜视:“还请速速发船,让本宫能去母后身边替王爷、宁儿尽孝。”
严监御史下意识地看向潜麟卫首卫,但首卫面无表情地紧跟着苏令德上船,严监御史竟分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潜麟卫首卫的意思,本该就是天子之意。
严监御史满心以为,皇帝此招,是要逼得涠洲王府陷于不义之地。但如今苏令德上船归应天城,涠洲王府便又扳回一城。
但严监御史转念一想,苏令德此去必不能返,如果涠洲王对于涠洲王妃果真有深情厚谊,那皇帝此举,也无疑是在剜涠洲王的心。
可若是涠洲王对涠洲王妃的情真意切,都是装的呢?
然而,严监御史等人刚刚上船,欲令起锚远航,他们便又听到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却是川柏领着一队玄时舒的侍卫急奔而来:“王妃留步!王爷病重苦思,万望王妃再留两日,且等王爷病情转圜!”
严监御史和首卫齐齐看向苏令德。
苏令德站在甲板上,紧紧地握着船上的栏杆。
她一言未发,已先泪流满面:“我便是回到王爷身边,王爷惦念母后的病情,依然会忧心忡忡、百愁难解。我先行离开,王爷好歹心中能有个着落,知道母后身边也有我替他尽孝。”
她声音不轻,哀哀若杜鹃之鸣,码头上不少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王爷有天师在,有相太医在,必能平安无事。既如此,我须得早些回应天城,也好早些给王爷写家书,以解他心中忧苦。”苏令德朝川柏盈盈行礼,却是想通过他,向玄时舒福身:“你且向王爷托一句话,便说——”
“谨遵医嘱,多加餐饭。岁寒添衣,按时起居。”
“来年春暖花开之日,定是重逢之时。”
第77章 回京 “春天……太久了,令令,太久了……
川柏跪在玄时舒的身前, 咬着牙复述了苏令德的话,然后叩首道:“属下无能,愿以死谢罪!”
玄时舒严令他寸步不离苏令德, 但他还是辜负了主子的期望, 让苏令德得以脱身,只身前往应天城。川柏心知应天城是龙潭虎穴, 他更知道苏令德在玄时舒心中有多重要。苏令德这一去, 不论结果如何,他当真是百死难辞其咎。
残阳隐没于群山之后,只留下如血的霞缎,萦绕着苍郁阴沉的群山。秋风萧萧,裹着肃杀的寒意,将枯叶从枝头割下。
枯叶落在了玄时舒手中的信上。
他太低估苏令德的决心了。
他没想到苏令德会以死相逼,让川柏给她让出去繁枝县的路。她甚至还能笃定地先写好书信,把自己的计划写得清清楚楚, 叮嘱他勿怪川柏, 也叮嘱他谨遵医嘱,多加餐饭;岁寒添衣,按时起居。
她明明是一个对活着有如此大执念的人,她分明知道自己去赴的可能是有去无回的约。玄时舒想紧紧地攥着些什么, 却又担心将信捏碎,便将目光落在了信上的枯叶。
此时枯叶埋入黝黑的泥土里, 等到春天的时候,或许会开出鲜妍的花来, 像她的笑靥一样的花。
玄时舒看着枯叶,缓声开口:“春天……太久了,令令, 太久了。”
玄时舒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喃,他抬头看着远处西下的夕阳,握碎了信上的枯叶。
枯叶碎落一地,被秋风一卷,呼啸着远去。
*
秋风卷着碎叶,仿若穿山渡水,也落在了苏令德的掌心。
苏令德伸手捉住在风中打转的枯叶,抬头望去,却是望苗县的枯叶,随着风飘到了船边,落在了她的掌心。
严监御史裹着裘衣踱到苏令德的身边不远处,抿了抿唇:“王妃,您刚大病一场,不宜吹风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