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于是随便摸过一颗,嚼碎一颗绿色的糖。嘴里带着青苹果的清香。
还以为唐进余会站在凳子上以示她真的“变小”,结果却是他忽然伸手抱住她腰,下一秒,她便两脚离地,两手乱挥着——最后勉强撑住他肩膀才稳住,被他举高高了。
这下我不是比你高了吗?
她比划着他脑袋的位置,笑说你的灵药失效了,完蛋,你这个圣诞老公公要被炒鱿鱼了。
唐进余却胸有成竹,说,小朋友才爱举高高。你看,你现在是小朋友了。
还有。
吃了黄色的糖会被亲吻脸颊。
吃了粉色的糖会得到一杯热牛奶。
吃了金色的糖,可以享用两个晚上的电视遥控控制权。
吃了蓝色的糖,他给她跑腿买半个月的早餐和夜宵,并把体重秤砸坏(并没有)。
……
说来也怪,有钱的时候有有钱的过法,正如三十二岁的唐进余,会说什么,“我想让你陪我去纳斯达克敲钟”——但那竟然丝毫没有打动她。
真正打动她的,是没钱的时候,他买路边上两块钱一根的冰糖葫芦,也舍不得自己多吃一颗,就在旁边看着她吃。那个笑着的眼神。
所以归根结底爱有什么呢?
不过就是,出去玩惦记给你买特产,外面下雨担心你有没有带伞,连天南地北拉投资的路上,路边看见一条花色特别的狗,都要拍过来给你看看。她也是被这样爱过的。
所以,才会有时忘了人不如故,忘了今夕何夕,在他面前,她总还觉得:无论我们各自变成什么样。无论吵得天翻地覆还是离开得无声无息。但,至少曾一起走过那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不对彼此留有一点无从言说的温柔呢?
“我也不知道我们谁爱谁多一点,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甚至其实理智都是很清醒的,我知道问题没有解决。但我总还觉得,不同阶段,不同的心态,坐下来聊一聊是没问题的。”
“也许他不想聊?觉得双方时机不够准确?”
“好吧,也对,”艾卿点点头,“怪我没说清楚。电话里一时间也说不清游戏啊官司之类的事。也许他怕我又跟他说什么划清界限……但这男的心眼也太小了!呵呵,唐进余,我现在还是病人呢。”
“我发现你真的只会骂唐进余,你从来不骂小周。”
“你怎么老提小周?”
说起小周艾卿就无语凝噎:“我跟小周……唉,也是一团乱毛线,活了二十九年我还是搞不懂男人。而且小周有什么要骂的呢?”
“他跟我还处在一个‘幻想’的阶段。荷尔蒙很神奇,会让人努力维持在一个完美的状态。所以他从没看过我不刷牙不洗脸起床吃早饭的样子,我也没看过他西装穿不好、穿个大裤衩出门买宵夜、创业失败一个人躲屋里哭、吵架来宿舍楼下等我结果冻成重感冒第二天吊水吊成个怨妇要我喂饭的——样子。”
“唉,那个啥,唐进余……今晚打喷嚏该打晕了吧。”
艾卿:“……”
艾卿:“打吧。谁让他见个面都跟要他命一样,还给我整一堆糖水转移话题害我发胖的。”
两人又是齐声大笑。
然而,或许是这夜的糖水暖胃,或许是姜越那句“他害怕你”,真的刺中了某人许久未曾想起的隐秘心事。这通电话的最后,笑过之后,却是久久的沉默。
艾卿手里那塑料勺,有一下没一下地翻覆搅弄着床头柜上那碗番薯糖水。
末了,又轻声道:“但说一点都不怀念是假的。”
她说。
“我以前看《那些年》——好吧,这电影还是和唐进余一起看的。里面沈佳宜说,‘被你喜欢过,很难觉得别人有那么喜欢我’,当时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跟唐进余分手,谈过别人,遇到过你说的很好的小周,我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好,但是每个人都不像当年的唐进余。然后,慢慢地,我好像就懂了。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和唐进余最大的不同,或许即在于。
唐进余爱艾卿。不管十七岁还是二十九岁,他都爱她。那种爱是装不出来的,就算他想要装作不在意她,他说他只能送她到这里,说离开我你会过得更好。但每次见到她,而清楚她不再选择他,他的眼神,都好像下一秒就要流泪。
一个人爱你的时候,艾卿想,他的眼神就会是洁白的。悲伤时,连眼泪都藏不住。
而她爱的却更多是记忆里的唐进余。
是连做正事也总是懒洋洋呵欠连天的,睡醒第一件事是吻她的,对她说“我一定会娶你”的,在漫天烟火下为她举起仙女棒的,那个哪怕现在的唐进余本人,也无法再模仿得像的唐进余。
所以,她其实,明明是知道唐进余在怕什么的吧?
怕她明明爱他。
却不愿意接受现在的他。像一年多前一样。越是纠缠越折磨——
所以,不如就让故事停在这里好了?
艾卿放下手机。
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喝完了冷透的糖水。
心想,如果这就是他们都想看到的结果的话,或者这样也不错。
*
艾卿一直是个很懂分寸的人。
或者说,她是一个很善于“以己度人”的人。
自那天晚上的糖水事件后,隐约已察觉到唐进余古怪态度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她因自觉这是个无解的命题,而问题的根本,或者说能解决问题的关键,实际不出在她这里、也不是她所能轻易承诺的。于是也顺其自然,就扮演了一个“不打扰”的角色。
她不想因为自己情绪上头的怀念而导致不可控的结果。
倒是又想起了一年多前,那次在地铁站口,唐进余最后对她说的那段话,所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她在整理档案材料的间隙抬头,环顾这偌大却空阔的房间,莫名有些失笑,心说又多送了一程,所以,下次告别会是什么时候?
事实证明。
来得很快,正正好一周后。
医生最后一次到家复诊,告知她身体状况已基本康复,各项指标正常。手肘上和后脑勺的纱布亦早都拆除,有些剐蹭,却也没留下疤痕,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她于是打算再去做次核酸,拿到报告之后,立刻启程回北京。
只是,没想到的是,最后印着检测结果的那张纸,却是唐进余亲自送来给她的。
去开门时,她手里甚至还拿着件没叠完的衣服——她正在收拾回北京的行李。
于是,一个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穿着方便行动的宽松睡衣,一个西装革履,身姿笔挺。两个仿佛来自不同世界不同季节的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半晌。
唐进余推了推眼镜,顺手将手里提着的两盒糕饼手信放上玄关,她才反应过来,侧过身子,又随手从鞋柜里找出双新拖鞋放地上——浑然不觉这姿态仿佛有点像主客调转,她才是房子的主人。
倒是很自然地回转过身,想起护工昨天似乎买过水果来,很快洗了串葡萄摆作果盘,请他在沙发稍坐了。
而她则去卧室简单洗了个脸,把一头长发梳起,又换了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
“没想到你会来。”
她出门时仍在梳那马尾,说完梳子咬在嘴里,手指扒拉两下,把头发推高最后绑好,脑袋左右甩甩,自觉绑的很稳,这才满意。遂在他旁边隔了半人距离坐下。
看见茶几上用烟灰缸压着的核酸检测报告,又侧头微笑:“谢谢你跑一趟。”
因马上能回北京,还赶得上期末的各项安排,是以她今天心情实在不错。
唐进余的眼神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又挪开。
问:“行李收拾好了?”
而她点点头,“差不多……吃点葡萄吧。”
他被她提醒,于是终于回头看了眼那盘葡萄。
然而还不等他坐过去挑,艾卿倒是又伸手,随便折了一截塞给他。唐进余低头,看着其中某颗明显瘪了且发软的紫葡萄,嘴唇动了动:“……”
还是吃了。
选的好的吃的。
他就坐在客厅里吃葡萄,也不说来干什么,什么时候走的事。艾卿随口扯了几句,也没强拉着他说话,又回房间去收拾衣服,期间在客厅、卧室和浴室进出好几次,唐进余每每拿余光瞥她,等抬头时,只看得到一截随着她动作飘荡的马尾。
她自去做她的事。
而他来时那种紧张的心情,似乎也随着那种无有言语却平和的气氛,逐渐松下去。
他于是起身,靠近她卧室,但是只是站在房门口,靠着墙。
他问她:“回去的机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啊。”
“在北京,工作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艾卿背对着他,手里动作不停、麻利地叠着衣服,闻言点了点头。话音微顿,又道,“如果顺利的话,争取再发几篇刊,明年大概能评上副教授吧。”
他笑了。
说:“那确实挺好的。”
对话沉寂了片刻。
直至艾卿起身去浴室收拾洗漱用品,路过他时,又抛出一句:“别光说我,你呢?”
对话才重新开始。伴着一句略显迟疑的问句。
“我……?”
“刚听说你们和天意打官司打输了。”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再问起天莱的情况,脸上的表情极明显的僵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应了一句“嗯”。
“要赔很多钱?”
“律师估了一下,大概扣完杂七杂八——两千六百万人民币吧。”
艾卿:“……”
她继续叠衣服、在行李箱里四下腾空间,又问:“听说你们在美国还有个芯片研发的项目链?能一下抽出这么多钱吗?”
也得亏她这时忍住没回头。
唐进余就差把“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写在脸上,只是虽然想问,最终也还是没问。
取而代之,是老老实实回答她:“年底本来预计要给美国公司那边三亿美金的尾款,流动资金很紧张。一下多了两千多万要付,确实有点头痛。”
“你爸呢?”
“……”
“我记得之前看新闻,你和天意合作做那个全息计划,不是说拉到大投资,你爸也注资了一部分钱吗?他不搭把手?”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