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暖起来了, 太宰治却仍然穿着看上去稍微显得厚重的风衣, 这让织田作之助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他。
几乎是同时, 太宰也发现了他,于是织田作之助提着箱子,在原地停下脚步。
他望着黑发的年轻人向他走来, 就像一只皮毛光亮的白貂或是其他什么外表漂亮又诡诈冷情的生物,人群是如此庸碌而稠密, 但他从他们之间轻轻穿过的时候却连衣角都不曾与之相触。
不过太宰不就是这样的吗?
织田作之助以一种属于作家的奇异角度思考着。
如果太宰治处在一本侦探小说中, 他一定很适合去成为那个手段精巧地谋杀了某人的角色,毕竟他非常聪明, 许多时候也很冷酷, 但与此同时又在一些方面拥有异于常人的执着和热忱, 这种复杂又矛盾的特质会让他成为一个迷人的反派人物, 更不用说他的外表也相当俊秀……
不过这里面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太宰最愿意去谋杀的,可能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的时候,织田作也想起了他实际上并不是一名侦探小说家,于是这段短暂而荒谬的思考让他笑了起来——这在旁人看来大约只是他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但此时走到了他面前的太宰却敏锐地发觉了他的笑容。
“怎么了,织田作, 看到我竟然让你这么开心吗?”
“并不是。”织田作之助诚实地回答道,“尽管我确实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到你了。”
“唉~~”
太宰刻意地露出了痛心的表情。
“想想吧, 织田作, 收到了你的信以后, 我可是马不停蹄地从横滨赶到了这里,就为了在你前往并盛以前送你一程呢。当你离开时,巨大的载具疾驰而去,你从车窗中看到我不舍的面孔,这不是一种会让人大受感动的场景吗……”
“不好意思,太宰。”织田作不得不出声打断他的表演欲,“请不要故意错误地描述情节,虽然距离横滨确实算得上远,但实际上在这里,并盛就是隔壁的小镇,只要搭电车就能很快到达……而且我们随时都能见面,不是么?”
“不是哦,我想至少工作日不可以吧。”
太宰治笑道,用了一种国木田听到一定会暴跳如雷的真诚语气。
“这话说得好像我有多在乎工作似的——但是,最基本的出勤我还是有做到的。”
他短暂地停顿,接着慢腾腾地开口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件东西要转交给你。”
织田作之助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没有发问。他看着太宰治以一种十分珍惜的态度从怀中取出一份信件。
“……给我的吗?”
织田作一面说着,一面自然地伸手去接,在他握住信件的一角时,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不明显的拉扯力度。
他抬头看向太宰,不知是不是考虑到了这么做就违背了来意,或者因为太宰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信件破损,他很快就松开了手。
“是的,这是给你的。”
太宰治轻轻地说。
“虽然迟到了几年。”
织田作之助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当他看见寄信人的姓名时,忽而就领悟了一切。
在同一个瞬间,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面前的青年会让他想起侦探小说中的杀人凶手。
他们都一样深陷黑暗的漩涡,都被世界重创过,他们拥有被洞穿的心,追求着一种悲剧式的,盛大的自我毁灭。
织田作之助低着头,久久地望着那个名字,沉默下来。
那个离开的人对他来说同样意味着痛楚的失去,她本身就是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存在,更不必说他的崭新人生几乎是从她的手中冉冉升起的,也更遑论他曾经……
只是这一切和太宰治的心情相比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这不是因为他的悲伤太浅。
只是太宰治的痛苦,实在是太深了。
“……她给我写了信吗?”
“是的,她附在信封上的便条要我及时转交给你,但我完全不想这么做,另外我也拆开看过了,而且我不会为此道歉。”太宰治说,“只是因为我姑且还把你当做挚友才给你的,还是在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激烈思想斗争之后。”
织田作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太宰,我会珍惜的。”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已经是要出发的时间了。
“那么,我也该走了。”
“再见,织田作。”太宰治恢复了爽朗的态度,“不过,说不定下个周末,我就又来见你了呢。”
织田作最后向他颔首道别,这时的人流也没有松散多少,他的身影一下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太宰又在那里站了一会,他并不打算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去营造一个滑稽的伤感场面,于是没有等到鸣笛声响起,他就转身离开了。
他向外走去,表情平静得有点漠然,他依然像一道触摸不到的单薄影子那样穿过人群,却在某一刻忽然顿住了脚步。
那时,有一个身影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只有一个刹那,但就在一个刹那中,太宰治感觉到了某种熟悉感,但它转瞬即逝,这让他来不及抓住这种感觉,但太宰依然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大概是个匆忙的女性乘客,她的身形没有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快地,她便从太宰的视野中消失了。
就像任何一场不经意发生的,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泡沫般的相遇和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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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作在座位上坐下,从怀中取出信件。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里打开它。
按理说,他已经错过了这封信好几年光景,再稍微等待一会,到新的住处安定下来再打开它也不迟。
但不知怎么的,织田作还是选择打开了它。
按照一般写信的习惯,他首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是语气温暖的问候语……
他的阅读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有人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织田作顿了顿,收起了信纸,而对方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于是她带着歉意对他说道:“对不起,我打扰到您了吗?”
织田作抬头看她,对他说话的,是一个气质温柔的女性。
一个陌生人。
“不,没有。”织田作说,“请别介意。”
从对方的目光中,他猜对方仍旧感到了歉疚和不安。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转移了话题。
“你居住在这一带吗?”
这么说是因为对方打扮得随性而舒适,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而她手里拿着的纸袋盛的像是新鲜的热点心,这种东西是不能做伴手礼的。
但很快织田作就后悔了,这个问题从萍水相逢的人口中说出,或许会让人觉得冒犯。
“是的。”
不过,对方回答了他。
“我现在居住在并盛。”
“并盛吗?”织田作也不禁有些为了这巧合而惊奇了,“我正要搬到哪里去。”
“是吗,真巧。”她笑道,“并盛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喜欢那里……您是作家吗?”
这一次是真的让他吃惊了,虽然已经是知名作家,他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过,因此应该没有被轻易认出的可能才对。
“是的。”
织田作之助说。
“您是怎么猜到的呢?”
“只是感觉而已。”她回答,“说不定我过去曾经读过您的作品,所以才凭感觉认出了您。”
“我叫织田作之助,笔名和实际姓名相同。”他轻咳了一下,“我也不太明白我是否真的为许多人所知,你就算没有听说过,也……”
“不,我听说过您。”
陌生的女子笑了起来。
“初次见面,织田先生,我的名字叫——”
电车在此时停了下来,车轮和轨道摩擦发出的响声几乎盖住了她的声音。
但织田作之助敏锐的感官还是捕捉到了那个音节。
他不禁睁大了眼睛,就那样怔住了。
“……请问。”
良久,他问道。
“这个名字该写作什么呢?”
对方拉过他的手腕,用指尖在他手心勾勒出几个笔划。
“……澄。”
织田作之助忘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说出这个名字了,但当它从喉间轻轻滚过时,他立即找回了熟悉的,温暖的感觉。
他再次向对方确认道。
“你的名字,是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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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作之助合上了信纸。
他站在尚未整理过的屋子里,这幢位于并盛的屋子对于大多数时间里一个人生活的他来说有点太空旷了,在入住之初更是如此。
此时的织田作之助只有一个四分之一空间都被手稿塞满的箱子,在清洁之前,他在屋子里甚至找不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可即使如此,他依然选择了先读完那封信,就那样站着读完它。
“这样吗,澄小姐……”
他自言自语道。
在决心要走向那样的未来之时,你所写下的……你心中与我有关的期待,果然是这件事啊。
澄在信中提起了两人都很喜爱的,那本失去下卷的书。她说希望织田先生能将它完成。
现在织田作之助确实已将它完成了。
当然,没有出版,毕竟他并非原本真正的作者……但织田作依然为它作了序。
他一开始也并不清晰地明白自己缘何要这么做——莫非是为了自己吗?
不,织田作之助并不是那么容易陷入自我感动的人。
那么,是为了改变了他的人生的,那位神秘的原作者吗?
大概也不是,如果擅自将那位年长者看作读者,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他是写给那个亲口告诉他,想要成为他的第一个读者的人。
尽管他再次感到了伤感,但织田作之助注视着信纸,仍旧微微笑起来。
他发现信纸突兀地短了半寸,而始作俑者似乎没有掩饰的意思……他将信纸边缘裁得细致平整极了,却任由澄的话就在某处截断,仿佛是对织田作之助的一种隐约的挑衅。
按照常理来说,对于故意截留,且肆意毁坏自己的信件的太宰治,织田作之助应当要好好给他个教训才是。
但是。
织田作小心叠起信纸。
这次就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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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澄特地用好几层厚厚的油纸包裹起来,当她回到家中的时候,点心还微微温热着。
说是“家”或许不太准确,实际上,她现在的情况说是寄人篱下或许更贴切。
不过无论是她,还是她所寄住之处的主人,都对这一点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就是了。
“我回来了。”
她拉开门,因为不确定对方是否正在休息,连说话的声音也小心地放轻了。
正安静地注视着庭院的黑发少年并没有在小憩,他回过头,望了她一眼。
“太晚了。”
“抱歉,今天遇到了刚刚搬到并盛的新住户,所以顺便为他带了路。”
由于现在她所寄住的地方——曾属于九代目的朋友,现在又属于他的孙辈云雀恭弥的云雀宅,是非常传统的和式建筑,澄也从善如流地采取了应景的生活方式。
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看向庭院中的假石和松枝,却没有看见往常与之相映成趣的鸟雀。
很快,澄就发现了原因。
庭院中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澄不禁问道:“那孩子是哪里来的。”
“不小心掉进庭院的蠢猫。”
云雀回答道。
他的视线却饶有兴致地跟随着那笨拙的小动物。
它落进来的时候大概不小心撞倒了盆栽,因为澄在庭院的角落看到了花盆碎片,领域意识强得惊人的云雀恭弥却宽宏大度地没有计较它的进犯……虽然,说不定是出于一点坏心眼,他也没有对被困在院子里的猫咪施以援手,只是观察着它从焦急,警惕到困惑的行动而已。
澄笑了笑,然后提起茶壶,微吊手腕,让颜色清透的茶液悬细而出。
澄先将茶杯递到他面前,然后是装着漂亮糕点的小碟子。
少年已经相当习惯对方的存在了,他慵懒地接过,接着,或许是胆敢落在云雀的庭院中的猫确实拥有某种勇于探索的,不同寻常的气魄,或许是它终于开始注意到了澄和云雀,那只野猫从假石上跳下来,向两人靠近了几步。
又靠近了几步。
它用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云雀。
“……咬杀。”
虽然这么说着,澄发现云雀的神情却很温和。
于是她取出一块点心,捻下小小一角,摊开了手,猫咪一下被她的动作吸引走了注意力,它谨慎而缓慢地走近了澄,试探地嗅了嗅。
澄原以为喜欢小鱼干的猫咪对甜的点心是不会有兴趣的,但没想到的是,眼前的猫咪在好奇心一项中,大约在同类里也是佼佼者,它用小小的舌头舔了舔澄手心的点心碎屑。
澄用手指勾了勾猫咪的下颌,然后轻柔在下颌到脖子附近的皮毛附近摩挲,野猫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要摸摸吗,云雀?”
她小声地问道。
少年没有立即给她回应。
但是半晌,另一个人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猫的脊背。
“它没有躲开。”澄微笑道,“云雀,它喜欢你。”
对方微微一动,澄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发现少年正用黑沉沉的眸子看着自己。
良久,他问道。
“遇到什么人了吗。”
“……”
澄吃了一惊,但随即便恢复了往常的平和。
“是的,遇见了一个故人。”她说着,略有些苦恼地偏过头,“但是,我也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位故人……云雀你可能不太明白,不过对我来说,可不是每一位有着熟悉面孔的人,都是真正与我度过相同光阴的故人呢。”
“还有就是。”
她接着说道。
“我也不知道,如果他确实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我又应不应该与他相认呢?”
“他没有认出你吗?”
云雀恭弥问她。
“我想……这有些困难,因为我看上去和那时已经十分不同了……”
“所以,他没有认出你。”云雀打断了她,“即使如此,你还是心存怀念吗?”
“……是的,我还是很想念过去的时光。”澄说道,“不过,你提醒了我,云雀。”
她敛下温和的眸光。
“既然对方已经从那个过往走了出来,确实也不必再强求回到那里去了。”
澄笑道。
“那个人现在看起来要比过去自由多了,如果已经实现了梦想,那就……”
那就太好了。
澄想起了给织田作之助写过的信,而没来由地,当她想起“信”这个概念,有什么奇异的情愫从她的心中静静流淌而出。
在那时,我还给芥川也写了信……除此之外呢,还有么?
澄有些迷惘地思考道。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写过很多很多信……但她反复回忆,能想起来的,也不过是寥寥几封而已。
于是她开始回忆给织田作之助写的信的内容,她清楚地记得落笔时的第一句,但快要结尾时,一些字句刚刚浮现,就在她脑海中消散了。
澄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写完那封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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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不想以恶意的方式来揣测太宰,但不幸地,他的确常常是个满怀恶意的人,所以我猜测,他大约还是拆开了这封信,
您这样好的人,却和太宰成为了朋友,哪怕是身为外人的我也不禁为您感到了惋惜,只是与此同时,我或许要更加为太宰感到高兴。
接下来的岁月里,也请您继续照拂那个人吧,织田先生。”
太宰治把他从完整的信纸上窃走的那部分放在口袋中,那几乎只能称得上是张纸片了。
但那又如何呢,这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对了,这封信并没有到这里就结束。
太宰治想。
最后一句是……
“好了,请把信交还给织田先生吧。”
他闭上眼睛,几乎就能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用无奈又温柔的口吻呼唤他的名字。
——“太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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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那么快见面的哈,你们看我像那种亲妈吗?
太忙了,最近真的太忙了,我今天为啥能写完这一章呢,因为生病和老师请了组会的假(在床上码完了这一章
等更辛苦了,很不好意思,我会继续探索抠出时间码字的办法的
。感谢在2019-10-06 11:10:03~2019-11-14 19:5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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