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晚上八点时下了一场大雪。
街上店铺灯笼、彩灯高挂, 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装与颜色各异的围巾, 年轻姑娘们踩着时髦的长靴,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大腿。
即便到了北京, 宋初仍然是混入人群也能让人一眼捕捉的惊艳。
她把手机贴着耳朵,偏长的毛衣袖子拢住半只手,声音挺清澈:“嗯, 我知道,我一会儿就回家。”
挂了电话,宋初推开甜品店的门。
甜品店内暖气开得很足, 宋初使劲捏了捏冰冷发木的手指,走到柜台前。
“一杯抹茶拿铁, 热饮。”
服务生挂着标准式的微笑:“请问美女贵姓?”
“宋。”
服务生把一张小票递过去:“宋小姐, 一杯抹茶拿铁, 请稍等。”
“谢谢。”宋初接过小票, 走到取货口前的队伍。
今年春节禁止了燃放烟花爆竹, 这会儿外头一点鞭炮声都没有,不过热闹的喧哗嬉笑声不绝于耳,倒也不缺那点恼人的爆竹。
宋初斜靠在墙边,偏头看着甜品店内的播放仪,屏幕上正放着各种绚丽烟火的视频, 硬生生营造以往过年的氛围。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 服务生才喊:“宋小姐, 你的抹茶拿铁好了。”
宋初回神,把小票递过去。
“现在打开吗?”
“嗯。”
宋初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热烫的咖啡杯总算让她冰了许久的手指重新热了起来。
***
宋初捏着咖啡杯走出去时,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自己,她闲散地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便见到一个混混模样的男人。
他蹲在地上,手里夹着一支烟,胡子拉茬,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发现宋初的目光,他直接冲她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
宋初嫌恶地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没理会,直接往前走了。
可没多久,她就发觉那个男人始终跟着自己。
原本宋初并不愿打理,但男人就因此得寸进尺,他挤过人群,趁着拥挤不断往宋初身上挤。
宋初目光凛冽,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果真是离了金三角那地方,什么垃圾都敢往她身上凑。
她拐进一个静僻胡同,身后男人更加兴奋了,连带脚步都加快许多。
宋初不紧不慢地走到胡同中央,然后猝不及防地转过身,目光一寸不错地盯着男人。
“……欸!”男人吓了跳,但很快脸上就漾起下流的笑容,“美人儿,大冬天的穿这么少勾引谁呢?”
宋初舔唇笑,深呼吸了两下,发现这火实在压不了,于是她朝男人勾了勾食指。
“唷!”
男人腆着笑脸飞快地往她身上凑。
——啪!
北方猎风中宋初扇过来的巴掌都带着狠戾的劲风,她面色不善,眉眼间闪过一瞬暴戾和阴沉。
“狗日的!你个臭娘们敢打老子!?”男人捂着侧脸,恶狠狠地盯着宋初,可惜那表情放在宋初无声扬起的气场前就仿佛成了笑话。
宋初笑了下,在男人冲上来的瞬间抬脚就狠狠揣在了他腰腹上。
男人狼狈地跪倒在地,挣扎着想站起来,被宋初捏着后颈粗暴地摁了回去。
“我用得着勾引你?嗯?”宋初冷笑着发问。
“打人了!打人了!”男人见到宋初那打人的作风就知不好惹,立马把自己变成了受害者,尖利地叫起来,“欺负人啊!”
宋初又朝他脸上掴了一掌,语气冷淡:“再叫今天让你见血,你信不信?”
男人瞬间噤声。
身后传来一阵鼓掌的声音。
胡同里太暗了,宋初看不清来人,但却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发凉,然后在听到声音后连带太阳穴也拉扯疼痛。
那个声音非常柔和,仿佛带着永远消散不开的笑意,却飘渺地像从远处飘来,那个声音说——
“初初,多年不见,你倒没以前的魄力了。”
宋初看着那人走近,金丝框眼镜将他眼底的笑意一览无余地折射出来,他看起来比十一年前沉稳许多,如今三十好几的年纪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端倪。
顾慈念。
宋初精致的五官在光线晦暗不明的胡同中模糊了些,看过来的目光锋利又直接,还是与当年无差,勾出惊心动魄的撩人与狠劲。
顾慈念心头一跳。
十一年前,他喜欢宋初稚嫩与桀骜的矛盾感,现如今,她出落成人,顾慈念依然被她身上独一无二的气质所吸引。
宋初就像是掐着他心坎投下的蛊。
“顾老师。”宋初在四目相触时开了口。
“还记得我呢。”
宋初冷笑:“不敢忘。”
顾慈念自动忽略她话里的怨怼,温柔地揽过宋初的肩膀将人拉到自己身后,透过冰冷的镜片低眸看倒在地上的狼狈男人。
“初初,他刚才对你做了什么?”
“你想干嘛?”
“如果他摸了你,我就卸了他的手;如果他拿污言秽语弄脏你耳朵,我就割了他的嘴。”顾慈念说这些话时平静至极。
宋初后背起了一层汗。
“这是北京。”她说。
“哦,是,差点忘了。”顾慈念笑了,“我该找个僻静的地方再对他动手。”
倒在地上的男人已经被他这一番话吓得浑身发抖,连话都不成调,不知这是得罪了何方神圣,只不住地求饶。
宋初冷眼旁观,最后原地跺了跺发冷的脚:“走吧。”
顾慈念扭头看她。
宋初又说:“该出的气我都出了,让他走吧。”
顾慈念笑了,他捻动食指上的银戒,笑了好一阵子:“初初,你怎么还没你十几岁时有魄力了?”
***
金三角。
季亦安摊牌他们“蓝太阳”的运输方式已经被警方查到,岑晗在一边强调两天后云南警方就会正式开展扫毒行动,到时候风声一紧,就更加不可能运进去了。
蚯蚓起初并不信他们的“快递”方式会被警察察觉,直到岑晗给他看了自己手机里同事发来的照片,才接收了这个事实。
“警察是怎么知道的?”
蚯蚓狐疑的目光往两人身上瞟。
季亦安冷笑:“我们还能断了自己的财路不成?”
在毒品领域,谁掌握了能更好控制上瘾者的新型毒品,谁就能制霸整个毒品行业,而对于金三角来说,中国这个距离最近的人口大国是不能失去的市场。
他们不能断了这个源头。
蚯蚓略一沉凝,最终拍案决定了:“行,我们明天交货。”
岑晗飞快地和季亦安对视一眼:“好,水路不能走了,后续的运输这次由我们负责。”
“你们打算怎么做?”
季亦安:“运输方法自然不能透露了,蚯蚓哥之前不就也把运输方案藏得很紧么,总之你放心,我们肯定安全运到。”
***
顾慈念最终还是放过了那个混混。
他和宋初找了一家面店,宋初两只手捧着咖啡,没有点餐,顾慈念坐她对面,双腿以一种非常悠闲的姿态交叠着。
顾慈念点了一碗面,很快服务生就送上来。
除夕夜,面馆里生意并不好,只稀稀拉拉几人。
宋初无端想起季亦安,现在应该正在出任务吧,吃饭了吗?吃了什么?这漫漫的除夕夜又要如何度过呢?
“你现在还在金三角?”
宋初一愣,目光陡然锐利:“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我怎么会不清楚?”顾慈念勾起唇角,慢吞吞地整理了西装扣。
宋初只觉得背后发毛:“你监视我?”
“嗯。”他坦然承认了,还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五年前,那108个人……是你杀的没错吧?”
“是,他们挡了我的路,不过倒被你捡了便宜,怎么,这几年靠那108人打下的威名,听他们叫你‘宋二小姐’还痛快吧?”
宋初神色冷下来,咬了咬牙:“你一直都知道?”
“是的,我还知道你前不久结婚了。”
说到这里,顾慈念忽然笑起来,“初初啊,你是个聪明姑娘,应该知道的,我很喜欢你。”
宋初直视他:“你要对他做什么?”
“不,你误会我了。我喜欢你,所以我会对你好,我是守护你的骑士。”
宋初被恶心得不行,她沉默地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散淡地靠在了椅背上:“你不是。”
“你太年轻,不知道我为你做过些什么。”
“伽苏大闹你的婚礼,还敢拿枪抵着你的头,我的好姑娘,你很勇敢,就像十几年前的你,不过有我在你大可以怯懦点,那天如果他真敢对你动手,我的人会直接打爆他的脑袋。”
宋初有点想吐,胃里一阵翻山蹈海。
“但我怕惊扰你,于是之后才动了手,凡是会伤害你的,我都会杀了他。”顾慈念双手合十,指尖搭着鼻子,“那位季亦安如果敢对你不好,我也会杀了他。”
宋初想起季亦安去抓伽苏那天,他已经死了,旁边留下一封信,上面正写着“不用谢”,现在看来是留给她的。
而警方一直以为这是弩古的挑衅,现在看来这也是搞错了。
宋初松了口气。
还好,他并不知道季亦安是警察的身份。
宋初说:“他对我很好。”
“没有人会比我对你更好。”
宋初懒得辩驳,只问:“你在金三角还有生意?”
“是的。”
“毒品?”
顾慈念笑而不语。
***
宋初被噩梦困扰的那些年,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恨不得能亲手杀了顾慈念。
如果没有遇到季亦安,如果现在不在北京,宋初大概真就理智尽失跟他动手了——尽管她赢的概率非常小。
可现在她知道不行,如果她真动手,就会进局子,那么季亦安该怎么办?何况这么贸然动手,也只是对琛琛的血债血偿,弥补不了任何。
顾慈念必然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手里一定掌控着大规模的毒品,宋初直觉这一点。
她要让顾慈念彻底地趴下去,就必须沉得住气。
***
宋初回家时宋诚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机正在放跨年晚会,大红大紫的画面与喜庆的歌舞。
都让宋诚的背影看上去非常落寞。
“爸。”宋初在门口换了鞋子。
“哦,回来啦,冻坏了吧。”
“还好。”宋初把小区门口买的冰糖葫芦拿左手递过去:“爸,你吃。”
“我这大把年纪的哪儿还吃这小孩玩意儿。”
宋初坚持着递过去:“怎么就小孩玩意儿了,很好吃,你吃。”
“欸。”宋诚只好接过,咬了一口。
“甜么。”宋初问。
裹在山楂外的冰糖一咬就碎,入口即化,甜中带着爽口的酸,一点也不腻。
宋诚没吐核就又咬了一颗进去:“甜。”
***
跟宋诚在客厅闲聊一会儿,宋初便回了房。
浴室灯点亮,细密的暖光投射下来,宋初松开右手始终握着的咖啡杯,手心里糊了一片血,不知被利器来回割了几刀,已经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了。
宋初手指轻轻一转,一枚刀片落入垃圾桶内,在垃圾袋上拉扯出一道血痕。
她再怎么故作镇定,也无法完全忽视突然见到顾慈念时内心的惊惧。
那是她一切阴影的源头。
宋初想要不动声色的伪装,想要克制住内心所有冲动的妄念,于是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冷静。
她从前练刀时就受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伤,那些伤口最终化作自己的血肉,亲密无间。
在她看来,那些受伤的疼痛都是生命存在的鲜明见证。
宋初简单地处理完伤口,疲倦得不行,洗完澡连拖鞋都没穿,赤着脚湿漉漉的就卷进被子里。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再醒来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
宋初捞起手机,十一点半了,电话是季亦安打来的,来电显示中“季队长”三个字让宋初清醒许多。
“喂?”
“刚出完任务,中国还没过12点吧,应该还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跨年快乐。”季亦安说话间都喘着气。
宋初在那一瞬间嗓子都哑了,哭腔呼之欲出,酸涩不已。
一整晚的强装镇定、不动声色终于在季亦安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里裂开了缝隙,那些恐惧、疼痛、慌张与不知所措全数倾泻而出。
人总是在有了依靠后才能倾泻委屈的。
“季队长……”
宋初左手拿着手机,缠满纱布的右手抬手盖住眼睛。
她把所有哭腔都咬在牙关里,却还是没忍住,最后索性自暴自弃地痛哭出声。
女孩躺在床上,双腿蜷曲,长发散乱开,成串的眼泪不停从眼眶滚出来,她哭得厉害,呼吸也不稳,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氤氲进柔软的被子里。
季亦安听到她的声音就瞬间愣住了。
上一次看到宋初哭,是在夜宵摊子上,可统共也就掉了两三滴眼泪。
和现在这种哭声是全然不同的。
宋初自己也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了,琛琛去世时她更多的惊吓,师傅去世她是悔恨,和现在这样肆无忌惮的笑宣泄是全然不同的。
她哭得用力又全心全意,好像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部都用眼泪诉说出来。
季亦安的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他说。
“宋初,想哭就哭吧,哭完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初的声音从压抑到放纵,自己都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都不再能流出来。
她哽咽着,声音缠绵,又叫了一声:“季队长。”
“嗯,我在,宝贝儿。”
“我……”宋初顿了顿,“我遇到顾慈念了。”
“顾慈念?”
“就是顾老师,我遇到他了。”
季亦安在一瞬间心跳骤然加速:“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他对我的情感,跟你以为的不一样,他不会做任何威胁我性命的事。”
宋初磕磕绊绊地讲所有故事的起因经过都告诉了季亦安。
他把这些年的秘密都诉说出来,把心底的伤口也晒在了阳光底下,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正在不断获得救赎。
那些隐秘、黑暗的深埋心底的腐肉与蛆虫,终于消散开去。
“都会过去,宋初。”季亦安温柔地说,“过去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新的一年了,所有事情都会过去,不管怎么样,有我在呢。”
宋初眨了眨眼,睫毛都湿透了,鼻尖泛着粉红。
“会过去吗?”她看向窗外因为禁止燃放爆竹而始终漆黑的夜空,“天都是黑的。”
季亦安有一会儿没答话,然后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宋初,把摄像头开了。”
宋初抹了抹脸上的泪,支起身子坐起来,接通了视频通话。
季亦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那边也是深夜,周遭没什么亮光,他在路上跑着,黑色冲锋衣拉到下巴,五官深刻,眉眼深邃。
宋初认真又专注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才问:“你去干什么?”
“带你看光。”
宋初沉默了。
耳边只有季亦安跑步时传来的呼吸声和凛冽的风声。
宋初忽然非常非常非常想立马见到季亦安。
季亦安跑到路边的一家小超市,找老板买了几筒爆竹。
宋初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笑容洋溢开去。
“看着!”
季亦安把摄像头换成后置。
他点燃爆竹。
绚丽的烟花蒸腾升空,发出巨响,一朵一朵接连在空中绽放,美得移不开眼,灰暗的天际被照亮大半。
“宋初,总会天亮的。”
“即便没有太阳,我也会做你生命中的烟花,我一定会给你光明。”
宋初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目光虔诚,注视着手机屏幕。
她在这一刻感受到自己和季亦安之间的宿命感,他们永远会深爱对方。
她手指敲在心口,那个地方传来活跃的跳动,一下接着一下,为季亦安跳动着。
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不断下坠,坠落到无人可以侵犯的领地,虔诚又完整地全部献给季亦安。
那是只属于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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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结束异地恋了!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