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好好,这件事我们详细商谈一下。楼上请。”男人大笑着,敬着酒带着人上了楼,所有热闹都仿佛被一道透明玻璃隔开了,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等得无聊,他打算出去,却突然听到楼梯旁边的门里传来摩擦声,就像是某种金属在地上刺啦发出的尖锐声响。他霎时愣在原地,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这里平常是不会有人过来的,因为这里是老板私人的宅邸。他今天可以过来,不过是因为待会儿要负责送人回去。其实有什么好送的呢?又不是不认识路。不过只是他的老板担心他的客人走到一半就沉睡不起罢了。
反正他本来就是干这个活的,他肯定要做出有钱谁不乐意赚的表情才对。
“刺啦——”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他偏了偏头,像是触碰什么禁忌一般将手掌放在门把手上,轻轻地扭了下去。
入眼是一道长长的楼梯,那是个地下室。外间的灯光几乎照不到下面,深长的向下延伸的楼梯莫名给人一种刺骨的窒息感,墙面粗糙。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掩上了门,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下。
在地下室深处凭借适应黑暗的眼睛,可以看到摇椅上躺着一具类似于人形的物体。
挺恐怖的一个场景的,但是从身形和头发还是分辨得出那是一个女的,她的身上插着软管,连接着不知名的仪器,全身上下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分不清是药味还是流脓的腐烂气味。
他觉得自己应该害怕,但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心里却是没有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他只是离得近了一点,看着那张还勉强保持着五官轮廓的脸孔。
他在想,即使是这样,也还是会觉得这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子。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女人没有任何的反应。
最终他选择一言不发,转身上了楼梯。很幸运的,他出了门,他的老板也还在继续和客人交谈甚欢。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安静地等待老板和客人下来,然后听从老板的吩咐,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客人。
出门的时候,盛夏的阳光热烈的洒在地上,他看着这阳光会突然想起地下室的那个女人。他在想,她有见过这样的阳光吗?
他突然有点后悔,他当时应该问一问的,问一问女人需不需要帮助。
可是他没有开口,他太懦弱了。
他不太敢去面对这一切,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一样,他觉得自己认识那个人。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那个女人几乎连脸孔都已经快要模糊了,他又怎么可能会认识呢?
可是他们又说,世界上只有亲人才会有这样的联系啊。因为只有亲人才会流着同样的骨血,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忘了你,唯有你的亲人不会。哪怕有一天亲人也会忘了自己,但是世界上依然有人带着你的骨血存活下去,怎么说呢,你能感应到自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相同的律动,就好像在世界上留了什么东西一样。
“可惜我没有亲人,没有父母。”他讷讷地说。
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早在他没来津安的时候就这样认为了。
记忆如光尘,虚浮在眼前,随着长风席卷万里山河。
“你是我的父亲吗?”
“诶?这……你怎么突然想着问这个了?”男人斟酌着用词,“虽然你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但是我可不是你老爸诶,你看看我这张糙树皮,我可生不出你这么水灵的孩子。”
“我和你长大的,孩子都应该和父母一起长大的。是你养了我诶。”小男孩坐在窗台上,不服气的辩解。身后夕阳西下,在他的身后照射过来,逆着光的眼睛在阴影中亮得像是淬了火。
“少看点家庭伦理剧,不是每个小孩都能和父母一起长大的知道吗?”
“所以为什么我要例外呢?”
男人蔫了,声音低落下去,“这个?是因为……因为你的父母那啥,就是他们……他们……”男人词穷,不知道说什么。
“是因为我不听话吗?我是坏孩子?”小男孩眼睛里的光黯下去了,一骨碌跳下窗口,发泄似的踩着水泥地出气,能看见他在窗外一蹦一跳的。
隔了很久男人慢慢地叹了口气,“你要是坏孩子,我才不养你这么大呢。”
小男孩不太明白男人这话算夸赞还是什么,他隔着窗台看着男人,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
“我跟你说啊,虽然你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但是你要知道,其实亲人之间是有某种无形的联系的。就算不在一起,你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一样懂吗?而且呀——”男人顿了顿,一副老生常谈的口气,“世界上不是只有亲人才会有这样的联系,虽然呢,我不是你的老爸,但是我很庆幸能够把你养大。看着你长大,对我而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要知道世界上有人因你而幸福,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男人都诧异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感觉老脸都有点挂不住了,隔着窗台拍了拍小男孩的头,“好了,别一天问东问西的,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看你的家庭伦理剧去。”
“什么家庭伦理剧?”这下小男孩不是似懂非懂,是真的不懂了。
“……”
窗外能听见草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子鸣叫声声声长短,夕阳穿过遥远的地平线,斑斓地洒在前院。小男孩步伐一蹦两跳,影子随着跳动的节奏微微摇曳着,男人在门厅里面带着笑意看着他——
这一切的一切组合成了他记忆中最温柔的的梦境,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挺直脊柱。
瓢泼的大雨混着电闪雷鸣轰然骤降,那些残存在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不知为何随着天边云层之中乍现的电光一下子变得很远,很恍惚,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推离记忆的深海,紧接着覆盖了他最后的一点梦境。
“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他们不会知道你是谁的。”
他死了?不可能,他怎么会死。他不会死的,他怎么可能死了呢?
他怎么会死呢?都是骗人的,他不会死的。
没人看到他混着雨水一同掉落的泪水,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没哭,有什么好哭,他应该担心自己的处境才对,没有人会相信他了,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可是他只是突然明白了男人说的话,世界上确实不是只有亲人之间才能靠着血亲维系。不然他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他甚至没有机会去看他最后一眼。
“听我的,不要出去,就在这里待着,如果有机会……算了,哪有什么机会。”
就像是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那样,女孩毅然决然地拿着枪冲进了那不见一丝光线的雨夜。等待着她的是非人的殴打、咒骂,火光沿着血液一路攀爬至她的身躯,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一股难以言语的刺痛由心底升起,他全身都在剧烈颤抖,滚热的泪水混合着雨滴,一滴滴打在地面上,“不要过去!闻雲,不要过去,你会死的,不要过去——”
没人听到他的嘶吼,他看见闻雲被人在地上拖曳着,刀锋划破她的皮肤,溅起一串血珠。
他要一直往前走,他谁也顾不了了,他只能一个人就这样往前走。
一个人一直走,所有伤痛都被一道柔光给包裹住了,他将身体浸泡其中,慢慢任由灵魂从身体抽离,阳光从云层显现,在一天当中最刺眼的午时,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人在嚎哭,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有很多名字。脚步声随着铁床轱辘滚动声在地面上交错纷踏,但他的耳朵像是灌了海水一样,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面嗡鸣着。
继而海水消散化作一望无际的旷野,狂风席卷着火舌摇曳出虚晃的鬼影。
他只能大概记得这些,具体处于什么方位其实他已经记得不太清了,那边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旷野、枯草、篝火,模糊地组成了一副记忆中随着时间变得支离破碎的画面。
在屏障隔离的中央,人群开始奔逃,可是没有任何的用,他们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发出好似野兽一般的嘶嚎。
插在他们身上的注射器装着血色的液体,混杂着调剂好的毒品。他认出了那是什么,就如那个在地下室的散发着腐烂的刺鼻的味道,躺在椅子上的女人毫无声息。
他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你看,在它面前,命就是这么轻贱。”有人在他的身后轻声说着,语气温柔缱绻。“你要试试吗?”
“怀歌,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这帮下贱的人该死对不对?”
“该死?”他隐在袖口之下的指尖细微地颤抖着,那些嘶吼的人声伴随着噼里啪啦上升的火星全数映在他的瞳底,他点头,轻声说,“是。”
男人看着他,脸上微笑着,带着满足和一丝隐而不发的亢奋。
“看吧,其实很多时候人命就是这么轻贱,这么不值钱。只要你想,摧毁一个人多简单啊。”
是啊,真简单。
耳畔男人的低语渐渐消散,时光在眨眼间流逝,他抬头看着不远处奄奄一息的男人,代庭冷眼看他,冲男人扬了扬下巴,“把他解决了。”
“好。”他慢慢走近那个男人,垂眸看着他,据说他们是不知道过来干什么,结果遇到了爆炸,人员覆没,只剩下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他抬手,扣动扳机,“砰!”
“好了,已经解决了。”他转过身,就这么跟着代庭离去,后来他遇上了执令司的人。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走着,站在窗边,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乌黑的瞳孔。
“编号一七零二——”
“在。”
“恭喜获得神都通行证,凭此证可以领取临时身份证一张,待会儿你去户籍处办理领取身份证明即可,所有的衣食住行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谢谢。”
“你是分在恭海,由六处管辖监察,谨记不要搞事,否则将随时收回身份。出去之后怎么操作会有人教你的,最后,祝出行顺利!”
“六处?”
可能是看到也没有什么人,不过也是,最近形势那么紧张,外间全是抓混血种抓妖物的人,所有相关机构都防范了很多。而且见他长得也乖巧,发通行证的人员一边整理资料一边给他说,“这一制度是最近才实行的,六处的处长叫白夜,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家伙哟,你不要犯事就行,他就不会去管你的。”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六处处长?白夜,只要不犯事,他也不会管我。
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个一脸冷厉的年轻处长拿走了他手里的烟,“有瘾吗?”
“没有。”
“没瘾就少抽。”
如果能看见自己的表情的话,谢景应该觉得自己笑得挺好看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距离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计划应该是踏出了第一步。
“那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踌躇着,“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我在恭海市局里面,你去了直接报我的名字就可以找我了。”男子离他近了一点,靠在他的耳畔,“我叫白夜,白天黑夜,也是朝朝暮暮。”
白夜?朝朝暮暮?!真有趣。
没有人看见他眼里闪动着怎么样的神情,他就这么转身上了楼梯,然后复又回身,看着那人清隽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那个幽暗的走廊尽头——
对不起,他想。
他看见那个藏在跳楼尸身女生嘴里u盘的照片,他在想,怎么会这样呢?那个死在他隔壁的女生,自杀前一天还特意给他买了点菜让他自己做着吃,还好心好意地丢了个手机给他用。她是这么说的,“我看你怎么天天用那个破手机啊,你家里面人不给你买嘛?没关系,姐姐这个给你用。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哦,不对,反正我也不喜欢了。”
她是自杀,所有人都这么说,没人管过她,没人知道她手机里面微信有周曼的好友。
他不能让人发现,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藏着那么不堪入目的过往,他在这里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甚至于还在读书,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令人龃龉的消融在骨血里面的血腥过往。
阳光高悬,风席卷过万里河山,从边境旷野直到茫茫大海。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往前走着,穿过遍野哀嚎的贩毒失乐园,穿过燃烧至苍穹的灼烫烈焰,穿过那些欺瞒与欢声笑语同存的时光,他走过生命中每一个平凡与不平凡的日子,带着从地狱拖出的伤痕累累的灵魂,同恶魔对峙。
他成功了,他向后倒去,闭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
“这是我们恭海市局支队的领导和同事,在执行任务中遇到袭击,现在情况非常危险……”前方领路的护士飞奔着打开抢救室大门,铁轮在急救道上飞速滑动。
“我是主要负责人,同意书呢?赶紧把东西拿过来给我签字!”
“醒醒!醒一醒!”
“谢景醒一醒!”
“小景,小景求求你,赶紧醒过来!”
“谢景——”
他猛然感觉灵魂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死命地往下拖着,拽得他生疼,真的很疼,他承受不了。不要再拉我了,他想,放手吧,你们都放手,不用管我了,我太疼了。
让一切都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就好了,那些燃烧在边境一望无际旷野的罪恶,就这样消散就好了。
一丝笑意浮现在谢景眼里,他看到赵鸿熠站在门厅里面,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拿着菜谱,嘴里嘟囔着,“吃鱼是吧?我给你弄个红烧鱼。等你以后回来了,想吃什么尽管说,统统都给你买。”
长风裹着微凉的水汽,拂面而来。
他呼了口气,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往前走去,他将手放在门把手上,一如多年前他还未踏足津安那般要将门打开。
但是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门把手就像是被焊住了一样,他怎么也拧不开。他焦急地跑到窗边,使劲拍打着玻璃。
“傻孩子!”赵鸿熠带着笑意,冲他挥手,“我又不能一辈子给你做饭吃。你该去找一个能给你做一辈子饭的人,快去吧。”
风从耳边呼呼作响,大地一下子开裂,他猛然掉入深渊。好似灵魂一下子失重,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烈焰从四周燃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一起痉挛起来,他拼命往前跑,想逃离这火海,但是没有任何的变化,火舌在风中摇曳着,吞没他的整个世界。
突然火焰一下子熄灭,渐渐化作浩渺光点,向远处聚集。他一步步踩着灰烬朝光点看过去。
闻雲身着白裙拉着自己的妹妹,对他微笑。
他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你还在等什么呢?快回去吧,他们都在等你呢。”
谁?谁在等我?“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他终于嘶哑着发出疑问。
闻雲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来的时候比花都还要好看,“你当然得回去,你忘了吗?”
忘了什么?
闻雲眼睛眯着月牙,所有灰烬被漫山遍野的新芽覆盖,她朝他挥手,“如果有机会,帮我看看我父母,我没去看过他们,拜托了哟。”
他看见闻雲转身牵着闻溪的手就这么慢慢远去,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响起,“我怎么能去看你的父母,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你回来——”
滚烫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不受控制的倒去,却在触地的一瞬间被人扶起。来人半跪在地,将他紧搂在怀里,“我陪你一起。”
谢景睁大眼睛,回过头。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是独自一人在这世上行走,却突然有了可以并肩的伙伴,可以生死相依的恋人。他们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目光带着笑意。
谢景怔住了,随即白夜将他拉起身,紧紧揽住,对着那些曾经过往礼貌挥手。
他说,“即使半路分别的人,也总有一天会再见的,而活着的人,只需要一直往前去就行了。”
谢景看向他,瞳孔深处映出彼此闪耀的光芒。
“可是我一直都在往前的啊!”
“我知道,只是这一次,你要为了你自己往前。”
这样吗?为了自己?他转过头,那些曾经相熟的身影慢慢走远,他们对着他挥手,对着他微笑,然后终于消失。
窗外,第一缕天光正从地平线上亮起,医院病房,病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景!”“小景?卧槽,叫医生,医生呢?”“快去叫医生!”
欢呼声四下响起,他看见曾经熟悉的伙伴们喜极而泣,黄小锋夺门而出,大声招呼医生,吴钟洁激动得把杵着拐杖的赵昭都扔一边去了,杨卫肖江辉互相鞠了一把老泪。
谢景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落在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里,彼此瞳底只能看见对方的倒影。
他没说话,就这么笑了笑。
白夜眼眶通红,眼底浮现出笑意,“谢谢。”
——谢谢你回来。
曦光从远方地平线攀爬延伸,而后穿过穿过稻田、裹挟长风,将那些无数尸骨腐败产生的恶臭,无数怨恨积累成的罪孽全部拂去。英灵终于在这一刻荣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