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 喂?”
次日上午八点, 方沅准时拨出电话, 刚听见盲音,右手就紧紧抓住睡衣下摆。
她有点不敢跟唐湖聊天, 确切来说,是害怕听到唐湖用一贯阴阳怪气的语调问她,“你不是挺淡定的吗, 头上绿油油都能化小爱为大爱,现在怎么沉不住气”?
“方沅?好久没联系了, 有事吗?”
然而手机里传出的明朗女声跟想象中截然相反。
咬字清晰,是标准的播音腔,像午夜电台里专为痴男怨女答疑解难的知心大姐。
方沅轻咳一声,试探开口:“飞轩昨晚没回家,听说你……”
“你老公不回家关我啥事, 我就是泼了他一杯水又没给他打断腿, 怎么就爬不回去啦?”
下一秒,唐湖声音听起来极其欠打,是她的风格。
方沅对着听筒不知所措。
作为艺人酒后失态, 不是应该先道歉然后作一番“都是酒精惹的祸”之类的说辞吗,没想到唐湖直接认了。
没错, 就是老娘干哒!
“为什么?”她毕竟也是经历过红毯和镁光灯洗礼的明星,语气当即冷下来, “飞轩再怎么得罪你当面指出来就是, 没必要——”
“伤人脸面对吧?”
唐湖抢先打断, 反问:“你真以为王飞轩是被我打了才没脸回家?兴许他是不想看见你呢。”
“我——”
方沅被她噎得胸口发堵。
有句熬了八百年的心灵鸡汤,说家庭是最温暖的港湾,为什么王飞轩遇到麻烦事不想回港湾休息,反而巴巴地往外跑?
唐湖听她气得说不出话,反而低低发笑:“王飞轩的事情电话里几句讲不清楚,麻烦你出趟门,都在一个行当里混饭吃,兴许面对面聊聊,误会反而解开了呢?”
刚才还对她大开嘲讽,画风一转又循循善诱起来,方沅的思绪完全被带跑偏,顺着聊下去。
“我不太方便出门,囡囡……女儿年纪太小,身边离不开我。”
唐湖又笑:“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啊。饿了吃奶粉,洗澡有月嫂,个个都比你这个第一次当妈的人专业。以前你在象山拍戏几个月不回家,王飞轩自己一个人不是也挺能找乐子么。”
这番话直直甩出来,着实有些伤人。
自打去年一场婚姻风波之后,王飞轩连同亲朋好友提起那件事都说,“是我/是他对不起你”,至于怎么个“对不起”法,却含糊其辞,说得像“我打碎了你最喜欢的杯子,对不起”一样。
方沅以前会下意识将细节含糊过去,此刻太阳穴突突跳动,鼓起勇气直面那番“对不起”的准确内容——王飞轩睡了别人,兴许还是他主动的,没主动也乐得看到别人主动。
通讯另一端,唐湖陪她沉默。
过了半晌,还是那边先开口:“我今天上午在水疗会馆,时间排开就过来,就当出门散散心吧。回见。”
“哦。”
方沅木木地放下手机,贴着曲面屏的半张脸在发烫。
要去见唐湖吗?
可她已经许久没出过门了。
上次打扮还是一个月前,要发产女通稿所以不得不涂了口红提气色,坐在病床上抱着女儿冲镜头微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而此刻,方沅撑在洗手台前打量自己,短发蓬蓬乱乱,穿着睡衣,衣襟下摆还沾着一圈奶渍,边缘泛黄。
她挤了点洗手液将衣襟扯到水龙头前使劲搓洗,下唇紧紧抿着,像在跟谁较劲。
老公一夜不回家,她鼓起勇气给唐湖打电话询问,就是为了听对方阴阳怪气地教训自己吗?
论资历,她的出道时间比唐湖早好几年,唐湖却连客气都不客气,当年两人参加慈善会才不是这副样子,唐湖为了套近乎,连影后站在旁边都没搭理。
时势比人强。
“唔、咿呀——”
卧室里传来呓语声,小得只有做母亲的能听见。
方沅猛地回神,发现睡衣被搓得起了毛,那圈奶渍已经不见痕迹,赶紧拧干下摆走出洗手间。
婴儿床里躺着一只小小的女孩子,刚刚睡醒,张开一双柔软湿润的眼睛,冲这个世界咯咯笑。
方沅看着女儿的小脸蛋顿时心软,忍不住嘀咕:“要不……去一趟?”
她点点头,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反正现在囡囡没哭。
方沅认真洗了把脸,换上孕期穿的宽松长裙,用墨镜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才敢走出家门。
唐湖用微信发来的定位地址很偏,连家庭司机都开了许久才找对路,这样也好,不用担心现在身形发福的样子被记者看见。
水疗会馆正门,静静立着一尊鲛人洗发的石像,复古精致。
方沅绕过那尊雕塑进去,犹豫一下,仍物着口罩询问前台接待:“你好,我找——”
负责接待的姑娘低头看了眼预约表,笑盈盈地迎上来:“方女士是吗?您的朋友已经帮您预约好了,请随我来。”
姑娘在前方引她向馆内走,绕过一段回廊,潮热的水汽扑面而来,是个空旷的温泉区。
此刻浴区里只有两人,隔着玻璃门正在无所顾虑地说话。
方沅悄悄推开门,先听见她们交谈时尾音撞出的回声,随即看见剑拔弩张的一幕。
“……我是可怜你。”
尤雅雅轻慢地开口,同时狠狠推向唐湖肩膀!
唐湖瞬时歪到旁边,撑着座椅扶手才勉强稳住身体:“不对不对不对,你这样感觉又有点太狂了。”
尤雅雅气恼地过去扶她:“你刚才不是说不够狂吗,老娘可是把当年跟亲爹叫板的架势都拿出来了,而且我觉得这段儿就得狠一点才符合设定。”
“大台词收着演,小台词放手来,楚导以前教我的。”
唐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你演的是个嚣张富二代,人物性格本身就外向,再加上这段剧情不讨巧,过度强调爆发容易引起观众恶感……当然具体还得看对戏的人反应。”
尤雅雅长舒一口气,反而耐下性子:“你先给我陪练着,等进组以后再调整。”
原来两人在对台词。
方沅从温泉池边的小路绕过去,又想:在这种地方排练?
不知道是不是孕期导致思维迟钝,她迟疑几秒才明白,演员开工前往往得减肥,再用汗蒸温泉排掉身体里多余的水分,上镜才最有效果。
唐湖和尤雅雅尽管裹着浴袍,可捧着剧本对台词时完全看不出玩闹,神情又放松又认真。
方沅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状态了。
……
同一时刻,温泉区内。
唐湖听见门口动静先看了眼时间,上午十点整,才对尤雅雅眨眨眼睛,示意排练告一段落。
这年头的人l妻也太能沉住气了吧!
她昨夜发完那通微信,从酒店直到回家都没等到方沅的下文,沾上枕头就睡着了,而这位女士居然硬挺到第二天才打电话,有此等心性,干什么不能成事儿?
唐湖按着松松垮垮的浴袍起身,一路小跑过去:“终于把你等来了,坐下歇歇还是下去泡会儿?”
方沅不太适应这副至交好友的亲热态度,再说在水疗馆讨论老公被打的索赔事宜也太不正常了,她们要不要叫俩捏脚小弟,一边做大保健一边谈?
她呆钝地跟着唐湖坐在池边的木质躺椅上:“那个,我是为王……”
“昨天王飞轩挂你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你挂了打打了挂的,还挺执着嘛。”
唐湖盯着她的眼睛直奔主题,一改在电话里的含糊。
方沅彻底愣住:“你听见了?”
家丑不可外扬,她听王飞轩说要外出应酬却不知道具体情况,只好疯了一样打电话,那些不体面的牢骚抱怨都被旁人听见了?
唐湖羞涩一笑,故意把话说得极其暧昧:“不过飞轩自己要关机的,我还劝他来着,也没办法哦。”
想让方沅清醒过来,就得先把她气到失态,而夫妻之间只要遭到一次背叛,怀疑的种子就永远不会消除,哪怕只是暗示,也足以挑动对面女人敏感的神经了。
“你、你们……你什么时候开始叫他名字的?”
方沅果然上当,脸颊涨得赤红,脑子里有片火海熊熊燃烧。
唐湖在桌上的苏打水瓶里插了根吸管,轻抿一口,眼角眉梢充满勾引有妇之夫的碧池气息:“你觉得他什么时候开始盯着手机傻乐,等你问的时候又说什么事都没有?或者出门就联系不上,回家看见你又不耐烦呢?”
方沅内心的猜测惨遭印证,十指抓紧衣裙,鼓起勇气大声开口:“……你别给我们找事了行吗!”
她身体发颤,偏偏要做出兴师问罪的样子,显得更加脆弱:“我们家的情况刚好一点,为什么还要过来挑事!唐湖,你现在也算知名演员,你这样的条件找谁不行,跟有老婆的男演员勾勾搭搭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你和王飞轩什么时候认识的……哦,怪不得那时候你特意跑到片场安慰我呢,原来想看笑话啊。怎么,现在终于忍不住摊牌了?”
昨晚联系不上王飞轩,唐湖今天还非要跟自己见面谈,原来不是他说错话得罪了她,而是两人根本就有一腿!
唐湖被人l妻狂风暴雨的愤怒掀了一脸,仍然不疾不徐地问:“那么你呢?”
“我怎么了?!”
方沅怒气冲冲地在她明艳的脸上扫过一圈,怒到失去理智,反手将桌面上的瓶装水扫落在地!
玻璃水瓶砰地一声摔个四分五裂,一股清新的柠檬香气弥散开来。流到两人脚趾之间。
唐湖不光没被吓住,反而笑得异常畅快:“我还想问你怎么跟王飞轩认识的呢,怎么就找上他了?当年多少追求者巴巴的等着要你电话,如今主动给别人打电话都被嫌弃。再说,我是觉得王飞轩一个37岁才从偶像剧里混出头的二流演员特别牛逼是吗?……我是可怜你。”
最后一句话声音放轻,效果却如醍醐灌顶。
方沅的表情突然凝滞:……是啊,我挺可怜的。
刚出月子就拖着臃肿的身体出门,而美艳小三身形窈窕皮肤光鲜,在她面前趾高气昂,还不可怜吗?
唐湖这会儿又突然没了小三上位强压正宫的婊气,扭头冲尤雅雅温和一笑:“看见没,我刚刚想让你拿捏的就是这种效果,对戏的演员爆发你一定得收着来——还不谢谢前辈助演。”
尤雅雅恍然大悟地一拍桌子:“哦,懂了。不过你刚刚说偶像剧怎么不好,老娘就是偶像剧出身,赶紧给我个解释!”
唐湖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那啥,男演员一把年纪还拍偶像剧是不转型没有上进心,你……你当然不是一把年纪,但演这个属于市场局限,都怪图南的编剧不争气,没给初恋妹妹打造广阔的市场空间。”
——问世间黑锅为何物,总之先让别人背,不要有事没事就给自己找事。
“……啊?”
方沅满腔怒意不知该不该发泄,漂亮的杏眼在两人之间缓慢巡视一圈:合着她说的是台词?她们直到前一刻还在排练?
她忍无可忍地起身,直直站在唐湖面前:“别给我转移话题!你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啊,有什么直接说清楚!”
不错不错,终于肯面对现实了,要是方沅顺坡下驴跟着装傻,那倒不知怎么办才合适。
唐湖内心笑得阴险,赖在宽大座椅之中,波澜不惊地抬头:“——好吧,你找我是想借《江湖行帮》的情面,来给王飞轩讨个说法?”
不等对面回答,她又立刻出言:“我跟王飞轩不熟,昨天只是在酒桌上说过两句话,好几家影视公司都在,不信就挨个去问同桌的老总。”
方沅看她表情端正,半信半疑:“那你刚刚还……”
“我是觉得,你快接不到戏了都不知道心疼自己,居然还心疼你老公被人泼了杯水?”
唐湖声声有力地质问:“我要是好声好气地给你打电话,介绍这里有个戏约,你八成会不好意思地推辞,说自己刚生完宝宝实在无心工作。不过等一两年之后,就只能在正剧里给更年轻靓丽的女主角演妈、演婆婆了。”
未达一线的女明星一旦结婚生子,咖位不免要降几分,甚至有些人重返片场后接不到戏。
一是行业内适合她们的角色本来就少,片方更青睐未婚小姑娘,二来还有不少女艺人婚后息影,从前有条若有若无的潜规则,便是结婚等于退圈。
方沅被预言一般的话字字击中,尴尬地咧开嘴角:“不会这样的……我怀孕前就规划了事业,这一两年还有飞轩呢。”
她已经完全相信唐湖不是勾引有妇之夫的女人,可对夫妻之间的共同利益持以信心,等王飞轩在影视投资的圈子里站稳脚跟,她也能跟着沾光。
这就是人l妻独有的奇妙心态。
结婚好比投资的话,股市里的老公们家暴出轨欠一屁股债都算跌幅,可他是个老实人,还会在谈恋爱时给你跑二里地买早餐,还不算涨幅不算优点吗?
再说成本都下出去了,承认自己买的是支垃圾股心里也不好受,只能跟所有被套牢的现实股民一样天天盯着大盘,眼巴巴想,万一哪天涨了呢。
“你说的事业规划,就是在王飞轩绯闻缠身的时候给他生个孩子啊?”
唐湖嘲笑得愈发厉害:“你方才摔杯子不是摔得很起劲么,因为它不是你造出来的,也跟你不存在丝毫关系。世间多数事都是这样,一个人,很难对没有付出心血的东西付出感情。你是在低估自己,还是在高估人性?”
方沅彻底被问住,嗫嚅着嘴唇,难以反驳一句话。
唐湖说得对。
她似乎并不需要王飞轩付出,不如说,王飞轩需要她,得不到她首肯,出轨男艺人很难在娱乐圈生存。
用一个孩子维护两人之间的感情,说到底还是给王飞轩公关,而惹出来那么大的麻烦,十月怀胎后躺在产床上阵痛的也不是他。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会“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表示方沅深爱丈夫爱到卑微吗?
然而每一个尽职尽责扶持丈夫的贤妻,本质爱的都是自己罢了,哪怕说着爱老公,也是一种“我都对你这么好了,你也要同样爱我”的情感投射。
不然男人们喜欢升官发财死老婆,还把这句话编成俗语流传至今,这帮贤妻怎么舍不得死呢?
真爱一个人就要满足他的心愿,把宝贵的正妻位置腾出来,让给老公喜欢的小狐狸精嘛。
——可惜没人告诉她们,你应该把你放在第一位,拿出心疼男人一半的精力心疼自己,都不至于混成这个样子。
旁边,尤雅雅招牌式的乖巧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突然甜甜地补充:“……王飞轩不管挨不挨打都不会回家,就像方沅姐,不管他出门谈生意或者干别的,你都不再信他。”
要是真的对王飞轩当年的赌咒发誓深信不疑,怎么会被泛泛之交的唐湖几句话就带进沟里?
“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可能不信他。”
方沅强行辩解,最终破罐子破摔地坐回原处:“……而且手里现在真的没有合适戏约,能怎么办啊!”
“不工作就不工作咯,我又没说王飞轩对你不好,他不是给你请月嫂请保姆,一直好好照顾么。”
唐湖生硬地演了把大善人,却跟狼人杀里狼人发言“我是一匹好人”同样毫无说服力。
她伸长手臂,将尤雅雅面前的剧本拿过去:“这里有个新戏,合适的话马上进组,你看看?”
方沅此刻根本没心情读剧本,草草翻开扉页扫过几眼,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反而清空,全神贯注地看下去。
剧名叫《她是超人》,简介写着现代都市剧,但讲述的是三个……有超能力的女主角?
众所不周知,但众所认为,华夏女性通常拥有各种各样神奇的特异功能。
比如她们的子宫能永久记忆第一个交l配男性的dna,从此以后生的孩子都像他;还能对胎儿性别进行选择,所以可能会永远生不出儿子。
比如生理期间进祠堂,会让八百年前就进棺材的先祖在地下不得安宁,整个宗族霉运连连。
再比如属羊的天生命苦。
《她是超人》的第一女主角,乃嚣张又爱哭的富二代,砸钱投资了一部电影,在去剧组参观时因为坐在装摄影机的箱子上,被同样是投资方的老总告知“你不能坐这里,否则会导致拍戏时出问题”,于是利用这项能力,天天跑到该老总的投资剧组拿器材箱当坐垫。
二号位女主则是产科的金牌医生,某天上班时发现两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在吵架,其中一人指责对方住院时使用邪术,用肚子里的女胎换走了自己的男胎。
最后一名主角是女高中生,超能力只是理科成绩好而已——但没关系,这份超能力在她进入青春期后就会消失,学习成绩马上会被“只是不爱学但学起来丝毫不费事”的同龄男生比下去。
故事起始,富二代女投资失败,为了躲避记者而搬到这幢普通公寓,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人从此成为邻居,开始鸡飞狗跳的日常。
方沅将剧本摊在腿上浏览,满头黑线地看着荒谬的梗概,剧中戏份最抢眼的‘富二代女’八成归了尤雅雅,但她对那个女人不能碰剧组箱子的细节感触颇深。
因为在她入行时也被导演叮嘱过,女演员累了不可以在放摄影机的箱子上坐着休息。
“这是行规,当初我的老师说女的坐了镜头箱,得让这部戏黄了。”
当年那个导演如此解释,而她生性内敛,没有多想便接受了这一潜规则,找不到板凳,再累也只坐地上,但辅助打光的男助理却能在箱子上休息。
而现在,剧情里的富二代女遇到这种情况,会理直气壮地回一句“老娘来了大姨妈,坐完箱子保你拍啥红啥”。
“……剧本,嗯,挺好的,我很感兴趣。”
过了许久,方沅边点头边磕磕绊绊地开口,像强行说服自己。
唐湖打蛇随棍上:“你愿意接就好,我把草拟的合同也带来了,你可以拿回去,现在有专门的经纪人吗?”
“嗯,嗯……”方沅含糊应着,心里有七分考虑接戏,仍然存着三分艺人该有的慎重,“你对我家情况挺了解的。”
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也就《江湖行帮》合作期间往来密切,而演艺圈真情实感的闺中密友能有多少?
如果只是介绍戏约,何必拿王飞轩当枪,唐湖的一切行动简直像挖个坑等她跳进去。
唐湖早就准备好理由,神色如常地解释:“我跟你的好朋友一起拍过戏,就郦妙家那两口子,平常还一起吃饭什么的,郦妙说你怀孕后就不出来聚会了。”
“噢,妙姐,你们拍的是《十一怒汉》对吧?听说片子已经拿过金乌奖的最佳改编剧本了,真好。”方沅见问不出什么破绽才放下心,慎重考虑这份新工作,“那我——”
她合起剧本还给唐湖,膝盖上少了遮掩,柔软的裙摆顿时勾勒出一双粗壮大腿。
……都胖成这个样子了,现在进组拍戏不会被观众嘲笑吗?
……就连王飞轩,从孕期那几个月至今也没碰过她,望向妻子时的眼神总是清清淡淡,贯彻偶像剧里无欲无求的仙人形象。
“我回去再看看。”
方沅迅速改口,悄悄踮起脚尖让自己的大腿显瘦一些。
“怎么了?”唐湖将古怪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哦,你的体型问题不大,角色需要一个温和没有攻击力的外表,正式开机前坚持锻炼就没问,再说有islands的王牌设计师量身做衣服,保准能漂漂亮亮地上镜。”
她也曾因为服药体重超常,瞬间想通原委,但方沅跟那时的情况远远不同,有些产后丰腴仍是美人,被路人评价“瘦而柔美的姨太太”式小脸,此时丰盈一些更显温婉。
唐湖想了想,又说:“你要演的不是一个完美角色,而是一个在剧本世界里不完美,也能随心所欲生活工作的人。”
不完美。
方沅的心被这三个字戳个通透。
一个只有人中精英才能生存的世界并不算什么,而不够强大也能活下去的、属于普通人的世界,才弥足珍贵。
唐湖拍拍她肩膀,将勇气传递过去:“这部戏快开机了,你抓紧考虑……有些话我得说在前面,这个角色片酬不会太高,目前考虑的演员都不超过三线,你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不过我保证虽然是网剧,但采取先网后台的播放模式,以后肯定能上星。”
“那我一定慎重考虑。”
方沅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将合同和梗概剧本捧在胸口,站了起来。
没签经纪公司也有好处,她自己就能做半个主,等回去认真看看合同,签约已经板上钉钉。
唐湖笑吟吟地将方沅送到门口,转身后,满脸写着奸计得逞四个字。
尤雅雅探头看了看,等完全瞧不见方沅背影,才放心大胆地开启八卦话匣子:“干嘛非得做恶人?你想给她介绍剧本,直接说清楚利害就行了,连带我都得给你捧场。”
“那方沅前手签完合同后脚就得去跟王飞轩表功,有些事,还得她自己琢磨清楚。”唐湖绕开一地玻璃渣,按下桌上的传唤铃,找专业人员收拾狼藉。
“嗯……”尤雅雅信她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抄起手机打开浏览器搜了半天,水嫩嫩的少女脸蛋越来越阴沉。
“你查什么呢?”
尤雅雅盯着屏幕看了半晌,慢慢从牙齿里磨出字句:“……方沅,是国家二级演员。”
“哦呦,你知道了?”
唐湖原本优哉游哉地哼着小调,此刻蓦地收声,四下一时安静。
“国家级演员”,听名字就知道跟官方挂钩,顾名思义,这是对“有正式编制的演员”的称呼。
不是所有演员都有资格评编制,事实上,娱乐圈内的大部分演员只能挂靠经纪公司这个民营企业,一线明星如乔乐仪也只是个体户,要想获得这等头衔,要么优秀到足以在华夏电影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对普通演员来说几乎不可能。
要么尝试下第二种途径——考入官方艺术剧院磨技术磨资历,等待“一级”“二级”的职称评选。
但国家话剧院、首都人艺和沪城话剧艺术中心等官方剧院,每年只有寥寥几个名额对外招聘,三大戏剧学院的毕业生竞争激烈,再出色的苗子都难挣到一个名额。
唐湖当年也进入话剧团,可惜在校期间常常旷课拍戏,教授连介绍都不帮忙。
这些国家艺术剧院里的演员在市场上或许不是最红的,但专业技术拿出去吊打流量小生小花,与广受认可的一线巨星相比也毫不逊色。
最重要的在于……如果能进入国家话剧院或首都人艺,接触到京圈人物也不是问题。
方沅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进入首都人艺剧院工作,是正经的体制内出身,跟京圈那些话剧出身的演员关系不错;不过当年她也有野心,没打算端一辈子铁饭碗,一两年后便抽身去当时正全力市场化的娱乐圈打拼。
“你之前接《十一怒汉》时没少跟我吹牛,说和京圈话剧团合作多棒,刚才拉关系的时候我就纳闷,方沅怎么会认识郦妙呢,原来她俩是师姐妹啊。”尤雅雅摇头,眼中信仰破碎,“昨天不是还自梳女,不是还拯救被压迫的同行吗?原来算盘打在这里了!三线新人的片酬去套一个体制内的演员,你真是……”
“我真是太会省钱了。”
唐湖忙不迭起身,脱下浴袍跳入温泉池。
……
“我回来了。”
那边厢,方沅急匆匆地刚到家,满心想的都是孩子,不脱外套便网婴儿房跑。
待路过客厅,才发现沙发上横躺着一个西装凌乱的男人。
“回来了?”王飞轩以为她不过出门转转,有精无彩地哼唧一声。
方沅看见他那张斯文儒气的脸,却只觉得脑子里起的不是儒家,而兵家,一群人在叮了咣啷地打架:“昨天的事……”
“行了,你又帮不上什么忙,就是被那个唐湖泼了一脸水,她神经病啊!”王飞轩骂起人来还咬着舌头,昨晚显然又去别的席上喝了不少酒。
“那你昨天到底说什么了,让她发火?”
“我——呃——”
王飞轩耳边咯噔一声,半晌才生硬道:“你以后少跟唐湖来往就行。”
他仅把这件事告诉过自家小姨兼任经纪人,菁姨跟他一条心,自然不觉得背后吐槽老婆有什么问题,当然也不敢发通稿黑唐湖,怕她闹起来,毁了他的好男人形象。
“那不行,我刚去见她了,还顺便谈了个新戏邀约。”
方沅被水疗馆的热气一蒸早已明白不少事情,冷淡地垂下眉眼:“过段时间开机,我不在家,你多照顾囡囡。”
“什么?!”王飞轩看她怀里抱着墨蓝色文件夹,拿过来翻开,大吃一惊,“《她是超人》?这部戏我也投了,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临时换角的消息?是不是唐湖又发神经?”
这回轮到方沅吃惊:“你投资了?我怎么不知道?”
两人异口同声,问出天差地别的问题。
王飞轩的声音突然弱下去:“……让菁姨参投的,没多少钱,单纯想试试水。”
方沅一把从他手里拽走文件夹:“那你也没跟我说过!”
图南影视是主投方,唐湖知情却没当面提起半个字,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丈夫的资金流向哪里。
钱用在此处,总比包养小三让人放心,但她该放心吗?
方沅突然泄了气,又觉得可笑:谁让自己不争气呢,总比被唐湖当面挑明“你老公有钱投资也不捧你”好受,她甚至还维护自己在人前夫妻恩爱的幻想。
王飞轩怕她这副只冷笑不说话的模样,不想又发生家庭大战,低声哄劝:“我打算挣回来再跟你表功,万一这部戏赔了不是白白让你担心吗?对了,唐湖怎么会想到让你接这个角色?”
“关你什么事,我自己看的本子,自己操心就行了。”
“你看你,又不想好好沟通了是吧?你风姿凛然的官人都这么好声好气了。”王飞轩嬉皮笑脸地抱住她,用演技认错,用心逃避真正的问题,“我怕你在她手下吃亏啊,我担心她利用你。”
“被她利用,也比在家等你帮我接戏强!”
方沅用冷硬的文件夹封皮顶开他,只想着一句话:一个人,很难对没有付出心血的东西付出感情。
婴儿房里隐隐约约传来哭声。
她将滑出来的剧本页收好,转身离开:“我很忙,囡囡又在哭了,得去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