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塞气滞,连呼了两声“大逆不道”,而后一跺脚,斥道:“此子可恶,剑谷庙小容不得你,当即刻驱逐出云深台!”说着,他手臂肌肉绷起,内力迸发,公羊月仍不松手,立时唇齿带血,顺着下巴滴落。
“裴四哥,你作甚?”
梁昆玉护短,立刻抢身上前,将两人分开,谷雪在后,堪堪将公羊月扶着,推掌替他散去体内霸道的内劲。
“必须,必须将他逐出剑谷!”见谷、梁二人下场,裴塞脸色更是铁青,七老有二亲自护犊,他这赏善惩恶的长老脸面何在,往后门内弟子又如何管束,大家只会觉得,与长老搞好关系,便如得丹书铁券!
梁昆玉和谷雪对视一眼,后者缓缓摇头。
“小崽子你好好听着,这种时候不要意气用事,他要剑就给他,赔个不是,毕竟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若不高兴,我着人给你打个十几二十柄,保证比那破烂好上百倍,个个都出自名家,换着用都成!”梁昆玉砸吧嘴,小声嘀咕,毕竟他这个“玉山神剑”不是白叫的,能以玉作剑,家底不是一般厚。
谷雪收功,也跟着劝:“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你敬他一尺,有我俩在,往后他亦不敢为难你。眼前不过虚名,有何稀罕!况你师父将你寻回剑谷,是望你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切莫争强斗狠。”
“好一个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公羊月怒目长天,极力克制般深吸一口气,愤然指着身前谷、梁二人:“你,还有你,望我如此,不过因念旧情,不想辜负祖父所托,”他一边说一边退,眼中漫过一丝哀痛,“有的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清楚。”
梁昆玉一拍脑袋:“哎哟哟,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他口气眼神也晓得是因为当初从桃花峰传出去的闲言碎语,当时梁昆玉怕他本身未知,擅自找去解释,反倒知晓,这才始终没有解释,眼下闹出大误会,那平日只知喝茶遛鸟的大爷登时慌了神,狠狠朝看热闹的方婧瞪了一眼。
后者脾气上头,蛮横地撞开旁人,跑了。
“还有你,从我入谷的第一日起便看我不顺眼,明明心眼细如针,就不要装出一副‘我是长辈要克制大度’的模样,实在是虚伪!”公羊月又将矛头调转裴塞,毫无畏惧揭下最后那一片遮羞布,“你不就是希望我不学好吗?那样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所有人包括你敬重的喻老大哥,都觉得我是块璞玉,只有你看出来并坚信我是茅坑里的石头,你说中了,猜对了,很有眼光啊!”
裴塞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掌把身旁的剑架拍成碎片。
“欸,别急着动手,让我说完,我说完他们保不准都信你了,不好吗?”公羊月像个疯子一样,冲他肆意地笑了起来。
夏侯锦摇头晃脑直呼一声他大名:“公羊月!”
“还有你——”
公羊月猝然转身,指着那张老好人的脸。轮廓模样隔代不似,但那双眼睛,却与夏侯真神韵一致,公羊月慢慢放下手臂,别过头去惨然一笑,终是没有当众把话说出口。
他人之希望,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不论梁昆玉、谷雪还是裴塞,在他们心里,早就对他这么个人做好设定,若说是老一辈的通病,他作为晚辈无可指摘,可夏侯真呢?夏侯真对他好,究竟是因为他是公羊月,还是因为他是师弟,是同门,是一视同仁的对象之一?说到底,夏侯真也和其他人一样。
——“我不是同情,我只是像相信人性本善一样相信,你也可以像我这样,活在温暖与阳光之中。”
为什么像他一样,就一定是好的呢?
有时候公羊月也会思考,难道文雅安静就一定输给活泼开朗,难道喜欢独处就一定输给三五成群?说到底,夏侯真和旁人一样,也只是希望他改变,希望他融入,在无形中以自己做标杆,因为他觉得那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快乐,因此对别人来说也应该是快乐!
可惜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教他接受自己,接受自己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接受自己习惯和舒适的生活方式,而这些人从来没有在意过,他公羊月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痛苦啊,痛苦却还不能恨,因为他们手中握着最尖锐的利器,叫作:“为你好”。
那些曾难以启齿的话,而今于嘴上,于心里,都痛痛快快说了一遍,公羊月环顾四周,心中释然,再无眷恋,遂拱手,先对着谷雪和梁昆玉一拜,谢他们护庇之恩,而后转身,又对夏侯锦两拜,谢他善意相待,也谢夏侯真多年来的照拂。
最后,他拔出长剑,割袍断义,朗声道——
“我无意于成为任何人眼中的谁,我只想做我自己,即日起我公羊月自逐剑谷,从今往后,生死无干!”
————
“自逐剑谷,生死无干?”
晁晨呢喃着,不自觉起身,走到门前,燕雀从长天飞过,他仿佛于云间,看到那个桀骜不驯的青年,拔剑立誓的模样。
江湖魔头的说法自叛出南剑谷始,有人说是杀人畏罪而奔,也有人说是天生反骨离经叛道,但真相却大相径庭,竟是公羊月自己将自己放逐。魏展眉跟来,晁晨不由地喟叹:“公羊月就这样离开了天纲经楼,离开剑谷?”
魏展眉一个大喘气:“当然……没有!连多年不露面的喻灵子都惊动了,亲自动手将人留住,好在,公羊月那个挂名师父及时赶到,接下了那一剑。”说得手痒,他耐不住,霍霍耍弄两个把式,“咿呀嚯哟”喊着,“你是没瞧见那阵仗——喻灵子以气成剑,剑出无影,火石电光间,天降碧竹叶,李舟阳踏云而来,拔出龙骨伞中剑‘竹叶青’,将剑气悉数斩落,带着公羊月退到青云阶外……”
眨眼间,姓魏的还唱上戏,以手佯装抚美髯,学着喻灵子腔调道:“不错,有乃师之风,前途无限。不过,李舟阳,你徒弟不能离开此间,他留在剑谷修习,是最好的选择。”
“以前是,现在未必,”魏展眉往前一跃,左手挽了个剑花,又拟作李舟阳的清冷语气,“今日授剑典,我是他师父,我许他出师,按照剑谷规矩,去留随意,无需多言。当年我将人送至剑谷,是怕有人对其不利,如今他已能自保,要走怎样的道,何须你我插手?”
“李舟阳,你怎敢如此对喻老说话!”魏展眉又扮起裴塞,横眉竖目,“果真有其师必有其弟子,别忘了,当年剑谷也是出过杀令的……”
魏展眉将手中剑一扬,插在正中的匾额上,晃了三晃,学李舟阳不屑一笑:“那你不如,再出一次!”而后,他脸上终于露出属于老魏的奸笑,又自来熟勾肩搭背上,同晁晨道:“当然,杀令是没有下的,后来他们就走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差点把裴塞气得中风,不过喻老前辈心中自有一杆秤,最后没有拦,想来也是默许,他起先出手,未必不是为公羊月好,毕竟世人的敌意会有多大,谁都不清楚,剑谷再不好,至少不会要他的命。”
晁晨略一扬眉,没想到魏展眉还有如此胸襟,能公正地帮腔,而不是自诩朋友,无差别攻击一通泄愤,实在难得:“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大小剑山?”
“当然。”
“那梁昆玉前辈解释过么?”晁晨毕竟心软,一场误会,在他看来谷雪和梁昆玉根本无错之有,这般迁怒着实有些小家子气。
魏展眉却叹了口气:“当然解释过,不过你觉得公羊月是那种会轻易低下头和解的人吗?他不跟自己作对都是好的喽!”他一边说,一边飞身摘下插在墙上的剑收回鞘中,给了晁晨一个眼神,让他不必自扰,“别想那么多,他们心里各自有数!话说回来,我刚才演得像不像那么回事,要我说,万一哪天我吃不起饭,干脆去唱戏,悄悄告诉你,我演戏可是一绝,只不过无人能欣赏……”
他说到这儿还有些莫名的落寞,嘘声道:“……晁先生你是第一个观众,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该去看场子喽,那些个宗族耆老虽然哄了来,但无人出面就这么干巴巴扔城外,且不说放不放得下心,就这一把年纪硬熬着陪你看戏,也实在太难为人,我不得去作陪嘛,这是起码的人情世故……”魏展眉说个没停,“噢,还得去接丁桂,顺道再看看双鲤那丫头,别瞎整些违禁的暗器兵刃,小心人没埋伏到,自己先给府衙的逮了去……晁先生,你就在此静候佳音吧!”
晁晨追了出去:“为什么要告诉我?”
“什么为什么?”魏展眉脚步一顿。
“公羊月的过去。”晁晨欲言又止。
起初是因为那把断剑,他混不自觉,但那个小胡子事无巨细就差把几人当年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水,穿的什么样的衣服都扒拉一遍,显然不像是单纯的解惑,晁晨心思敏锐,也渐渐体悟过来。
魏展眉把斗笠往头顶上一罩,门前回头,呵呵一笑:“我啊,我也想自私一回。”他把声音沉了沉,眼中恳切与期盼交加,“公羊月这人吧,过命的交情不少,但能陪在身边的人却是了了。我希望你不要讨厌他。”
晁晨摇头失笑。
魏展眉很快变脸,抬手拟作酒樽状,大声道:“祝马到功成!”随后,大步离开,他想,等过了今夜,晁晨定会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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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最重要的剧情要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