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他没有准备狗尾巴花,恐怕吃不到双份的奶酪点心。
都一百年了,喜欢发呆的默里神父和不喜欢穿高跟鞋的奥菲利亚,大约早已作古成沙。贺洗尘不敢刻意去念叨他们的名字,唯恐惊扰故人清梦。
格欧费茵大约六十几岁的模样,黑色的纱裙挡住蹒跚的小脚,弯腰驼背,总让人疑心会低到泥土中。她把荠菜整齐地摞到篮子里,皱巴巴的脸微微一笑:默里达维多维奇教宗提高了教堂的补贴 ,虽然没办法大肆庆祝,但每个人能多分到一个鸡蛋哦。
蹲在地上的贺洗尘脑袋一懵,好半晌才愣愣地抬起头,默里?
格欧费茵被他难以置信的神情逗乐,豪爽大笑:《法典》背后不是记载了历任最高祭司的名字么?算起来默里阁下任职五十多年了,你没听过他的英雄事迹?
贺洗尘一时间讷讷说不出话。他以为尘封的岁月带走他所有的朋友,他不敢问,他以为这世上只剩下朱丽叶和无法言语的承诺。然而然而
修女!您是神明吧!
格欧费茵择菜的手一顿,望着他笑成月牙的眼睛,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把她囚禁在高塔上的吸血鬼,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语莽撞,热烈,如同一团火焰,可惜终究还是熄灭了。
胡说八道。格欧费茵将发黄的菜叶堆到沙土上,低声道,你的伤还没好,去旁边歇着吧。
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教堂的墙壁上,莱修踩在凳子上用湿抹布擦拭高高的花窗,安德烈手边放着一杯红茶,安安静静地看书;窗下的光影中,娜塔莎耐心地教两个跑调的小家伙唱歌;格兰特老爷子自告奋勇包揽三餐,高兴得皱纹都抚平了不少。
这样祥和的日子实属不易,连格欧费茵也恍然她还是俊俏的少女,在原来的教堂里种花祈祷,研习法典从吸血鬼的高塔中回来后,她反而四处漂流,不得安生。
修女,给你。
格欧费茵只觉头发一动,贺洗尘将明黄色的小花儿别在她枯燥的黑头纱边缘,如同死水现出一丝生机。她局促地碰了下柔软的花朵,眼圈不由得一红,仿佛透过贺洗尘看到那个飞蛾扑火的吸血鬼少年。
谢谢。
「你很好,我并不讨厌你。」
「我已献身神明,不要执迷不悟。」
「傻子。」
「你逃呀!活下去!」
其实格欧费茵很想亲口一字一句把这些话告诉他。
他就像长不大的小孩,以为夺走心爱的姑娘,就能拥有她。但不是哦,与美德无关,与种族无关,究其根本,只是不喜欢而已。你再好,你不喝人血,你赠予宝石和花朵,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
福波斯很少参加布道会,只在春末冬初才腾出一个礼拜接受邀约。他是世人眼中典型的向道者,沉默寡言,肃穆庄严。鹰钩鼻将他薄而瘦削的脸庞衬托得比刀片更加锋利,令人望而生畏。仰慕福波斯的神父和小贵族,往往会在这两个节点大肆铺排。贺洗尘一行人借宿的时间很巧,恰好赶上他外出的尾声。
从奢靡无度的布道会归来,风铃草的花期正盛,堇蓝色覆盖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烂漫地蜿蜒向宁静的教堂。福波斯停住脚步将黑袍的窄袖拉下一点,盖住手腕的红痕,举目忽见庭院中荒废的秋千上,陌生的人影依靠着藤蔓,垂着眉目,恍惚间透着股仁慈和婉。
他的面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平平无奇,只是笑容温和,如同曦光融化春雪。春日的滤镜足有八百里那么厚,福波斯心弦一紧,低头握住脖子上的十字架。
神父?
他眼皮一颤,漠然应道:嗯。
午饭是格兰特精心准备的凉拌荠菜、蕨菜浓汤、烤鱼和蒲公英蜂蜜,格欧费茵修女逐次介绍众人的姓名后,认真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尊敬的神父,请您暂且收留我们。格兰特老爷子首先开口恳求冷漠的神父,赫尔那孩子的身体不好,我明天就去镇上找活干,等我挣够钱,就把他接到外面住。
莱修几辈子没操心过钱的问题了,突然被现实冲击,拉不下面子吃软饭,左思右想,只能别扭地问道:这里的贵族喜欢油画吗?
你会画画?贺洗尘突然看向他。
莱修的尾指颤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没有回答。
安德烈姿态优雅地把茶杯放在托盘上,抬起眼睛自信从容地笑了笑:我有钱。
这些年他靠出版禁/书赚了不少钱,有时候手头拮据,随意打劫某个吸血鬼伯爵,口袋就又满起来。「王权」安德烈赫兹其人,不仅变态,还是个不讲理的强盗,没有半分廉耻之心,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
卡卡罗和弗提不约而同为这位强大且富有的君王鼓掌喝彩,娜塔莎一头雾水,迟疑地也跟着附和起来。
赫尔求我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安德烈撇了眼贺洗尘的神色,顿时不悦地皱起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贺洗尘敛容,沉声答道:德米特利先生,是在下错了,在下不该因为你糟糕的性格忽视你富有的本质。
安德烈没有追究他的出言不逊,反而坦然得意地嗤笑道:也千万不要因为我的金钱而轻忽我的喜怒无常。
话题脱缰跑到天际,福波斯放下洁白的餐巾,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教堂要为一周后的圣音日组织唱诗班,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帮忙吗?
当然!格兰特立即中气十足应道。
老头子歪过头望向贺洗尘,两人贼兮兮地相视一笑。
***
繁华的小镇上四处是商铺,卖杂货的卖花儿的,还有卖烤肉的,整条街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贺洗尘敲开一户又一户的人家,说明来意,并询问是否有小孩子愿意加入唱诗班,得到的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喝口水。福波斯神父把水壶递给他。
谢谢,我不渴。贺洗尘礼貌地婉拒。
不远处的莱修跟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难为他强颜欢笑,却还四处碰壁。贺洗尘看了没有丝毫心疼,反而偷偷笑弯了眼睛。
福波斯褐色的眼珠子凝视着他的唇角,直到贺洗尘转头,他才平静地收回视线:我听格欧费茵说你想看最新版本的《法典》?走吧,去买。福波斯径直往前走去,贺洗尘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书店里没有人,一卷卷羊皮纸摞在书架最顶层,最前排满是厚厚的典籍,人文地理,风情习俗,应有尽有。福波斯仔细挑选了一本崭新整洁的《法典》,付完钱便交到乖巧地跟在身后的贺洗尘手中。
贺洗尘小心翼翼地翻开尾页,自上而下慢慢地寻找熟悉的名字,突然瞳孔微扩:最高祭司,默里达维多维奇。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继续看下去,最高骑士,奥菲利亚惠更斯。
多年未见,祝贺你们愿景成真,默里,奥菲利亚,祝贺你们。
贺洗尘的眼睛忽然一酸,连忙使劲地眨了眨,合上书后又是平和的欢颜。他抱着书一瘸一拐地跑向街尾的莱修,莱修措手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臭小子!我现在无牵无挂,就缠着你一个人,你别想动朱丽叶一根手指!
快给我放手!莱修窘迫得脸都憋红了,一点也没有初见的邪魅狂狷。
偏不!贺洗尘抱着他的脖子在街上转圈圈,笑哈哈地打成一团。
拐角的安德烈愉悦地哼着安魂曲,当夜就把从黑市买回来的锁链拷在两人脖子上玫瑰金,教廷专门羁押叛逃的神职人员的特殊金属,就算是吸血鬼也挣脱不开。
变态!
变态!
浴室的木板门年久失修,只是虚虚地遮住里头的声响。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墙上留下方形的光影。傍晚刚下了一场雨,天色明净,月光浸在浴缸中,将水波照成深蓝。贺洗尘和莱修坐在浴缸里,一臂之距,脖子上的锁链便拉扯成下弦月的弧度。
你的伤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砍了他?莱修暴躁地问道。
贺洗尘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的伤全好了,也只有跑路的份。
莱修艰难地劝道:其实你不必这么谦虚。
贺洗尘的右脚和左手不能沾水,往前一伸,直挺挺地架在边沿上,笑道:确实有办法把他撵走,但是
莱修不解地望过去。
哈!贺洗尘靠在砖墙上,偏过头,暗红色的眼睛中倒映着凛凛月光水色,你为什么要杀朱丽叶?
莱修呼吸一滞,垂下长长的眼睫毛。
因为对她而言,我不是「莱修」,另外一个人才是。他的语气十分冷静,甚至称得上平淡,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其中的异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湿漉漉的黑发遮住贺洗尘的眉眼,只看抿起的嘴角,不知是喜是悲。
德米特利有一点说得对。莱修心不在焉地鞠起一捧水,恰好盛起一轮明月,掌心的水逐渐从指缝漏到浴缸里,打碎深蓝的水光,水中捞月再怎么虚妄,在执迷的人眼中,都是美好的。
贺洗尘沉默半晌,温和平静地说道:水里的月亮再怎么真切,也只是你的投影。你才是莱修,朱丽叶只有一个莱修。
莱修一时间生出被猜中心思的恼怒,像个被戳爆的气球,咬牙切齿地扯过链子,赌气地将贺洗尘揪到跟前,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咫尺之邀,反而让他畏惧起来:闭嘴!
这可不行,两只蚂蚱共同进退,要说话一起说话,要闭嘴一起闭嘴。论掩饰心事,贺洗尘可比他强多了,哂笑一声,便面不改色地在莱修的虚张声势下,把没说完的计划和盘托出。
不出意外的话,教廷的骑士团会在明天抵达弩思小镇,听说团长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最高骑士继承人拉法叶。
莱修眉头一跳,心头的火气硬生生咽下去,皱起眉头狐疑地问道:从哪里来的消息?
你以为我这两天是闲得慌才和福波斯神父讨论《法典》?套话也讲究循序渐进。
莱修不屑地撇了下嘴:那个古怪的神父只对你有好脸色。
噫,是么?贺洗尘倒真没注意。
两人重新坐回原位,哗啦啦的水流溢出浴缸,玫瑰金的锁链恰好拂过水面。潜藏在风中的透明的白鱼溜出门缝,倏地绞住偷窥者的脚踝。
贺洗尘蓦然睁开双眼,目光深静。
总算抓到了!莱修猛地起身。
我靠!你等等我!贺洗尘被锁链拽得差点透不过气。
两人迅速套上外衣,推开门,廊道上却空无一人。
第91章 神之赞歌 Ⅴ
稚嫩的童声回转在空旷的教堂穹顶下,石砌的高墙上嵌着彩色的花窗, 灿烂的阳光朦朦胧照在二十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头顶, 神圣又纯洁。最前排的卡卡罗和弗提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短裤,红着脸颊,大声地歌咏神明。
管风琴前的两个黑发青年弹奏出优美庄严的琴声, 碍眼的金锁链仿佛厚重的牵绊将他们紧紧相连在一起。福波斯质问过其中缘由, 却被安德烈用「是家乡的习俗哦」这样软绵绵的话堵回来。
无所事事的长辈们安然伫立在门口, 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 投进教堂中。格兰特低声笑了笑,神色温柔从眼尾纹揉进白发中, 黄绿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贺洗尘清瘦的侧脸:如若世上存在美好的世界,赫尔便是我的引路人。
酸,牙都酸倒了。格欧费茵修女冷漠地吐槽道,比贵族少爷的甜言蜜语还要酸。
哈哈, 我年轻的时候专门给别人写情书赚两个钱。当然,那是他还没被掳进笛卡尔公馆前的遥远的日子了。
福波斯不置可否:格兰特先生对赫尔似乎十分他沉吟了一下, 才迟疑地说道, 敬重?这个词放在「老者对年轻人」身上,有说不出的怪异错乱。
对待救命恩人,敬重是应当的。
安德烈顿时不满地问道:我也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没见你对我有多敬重!
其余三人纷纷侧目,面色怪异。格兰特老爷子愤懑地杵了下拐杖, 冷哼道:德米特利先生何必在我这里找不痛快!他可不相信「是家乡的习俗哦」这样的鬼话, 奈何贺洗尘不让他轻举妄动, 这才忍着没用拐杖锤爆安德烈的狗头。
安德烈闻言沮丧地撇下嘴,转过头又神采奕奕地欣赏朝气蓬勃的唱诗班。小萝卜头们手牵着手,眼睛好像钻石光芒璀璨,他们不懂圣歌里的膜拜,只专注于朗朗上口的旋律。
神佑世人!神佑世人!
歌中这样写道。
真是美好的一幕啊,好像连我也被净化了。银发的青年忽然泪目感叹道,下一秒又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开玩笑的!
格欧费茵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言不由衷可不是好习惯。
每个人对事物的定义都不一样,修女。福波斯望着管风琴前的青年,却见贺洗尘歪过头,靠在莱修肩膀上,笑嘻嘻地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他不禁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花园左右永远毗邻刺眼的荒原。
神爱世人!神爱世人!
拗口的歌词唱得模糊不清。
噫耶!安德烈突然夸张地叫起来,俊美的眉目拧成矫揉造作的弧度,福波斯神父的目光总是黏在赫尔西城身上,让我用最大的善意猜猜看,难不成您对他有什么某种热烈而粘稠、恶心且肮脏的情愫?您的眼光真不好,一般神职人员都喜欢纤细美貌的少年,赫尔西城可比荆棘草还要凶暴。
一个个咄咄逼人的词语从他口中吐出来,仿佛毒蛇咝咝地吐着蛇信子,迫不及待地将毒液侵入到目标的血液中。在贝瑞教堂停留的七天里,他一向早出晚归,言笑晏晏之间措辞优雅、循规蹈矩,此刻却挂起恶劣的笑容,高谈阔论教廷的丑闻,傲慢的姿态令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