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郭素垂眼看他,忽然正经道,“只是我们兄妹被家中严格管束,不能胡乱吃别人的赠予之物。”
少年又求了几句,郭素却始终冷冷淡淡的,挂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见奈何不得他,少年只好带着弟妹,三步一回头地抱着篮子沮丧离开了。
郭素关上院门一转身,就见陆双羊正站在院中。
“出息了。”陆双羊眼中带笑,双臂抱在胸前,促狭道,“竟开始与孩子计较了。”
又学他方才的语气:“只是我们兄妹被家中严格管束……哈哈哈。”
郭素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自己确实没有必要对那少年如此。少年知好色则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且越靠近河州,民风越豪放,他却连别人送阿瑜的一篮果子都拦住了,细细想来怕也讨嫌。
只是做便做了。
他的神情很快又恢复了淡然。
第59章 山果 胡王升若真有能耐,那就把所有议……
驿馆的下人已经将早饭送来了, 一一摆在桌上。
菜色简单,好在花样不少,看着也令人很有食欲。郭素昨夜多出了一些钱, 让驿馆的下人记得将早饭备得丰盛些。边城食物贫瘠, 能凑满这一桌子已经十分难得了。
路上他见窦瑜吃得越来越少, 知道是连续奔波太久影响了胃口。她分明难受, 也不提任何要求,总是努力多吃些怕他担心, 懂事又乖巧, 不过肉眼可见地又瘦了一点。
郭素看在眼里,一颗心软了又软。
窦瑜等来了表哥, 与他隔桌面对面坐着一同用饭。
她喜欢和家人坐在一张桌上用饭, 这还是从前在通州时被祖父养出的习惯。后来因为与窦家人关系生疏, 虽然没有被严格要求“食不言”, 可也说不上什么话。饭菜汤水是热的,但气氛却总是冷冰冰的,显得再好的菜入口都没那么美味了。
现如今和表哥同桌而食,即便也没有那么多的话可以滔滔不绝, 但就是舒心很多, 也自在很多。
窦瑜和郭素吃饭的时候都不需要人留下服侍,茂娘却还是没有闲下来, 将驿馆为无难师父备好的饭菜放入食盒中送去他房里。
窦瑜想到无难师父, 和表哥说:“无难师父似乎是怕给咱们惹来麻烦。”
郭素看向了她。
她虚空拍拍自己的头顶,压低声音说:“他剃了发, 身份比较显眼嘛。”
这幅生怕隔墙有耳的样子十分可爱,郭素搁下筷子认真听她说话,忍笑问道:“为何?”
窦瑜以为郭素不知情, 把自己知道的都说给他听了。茂娘探查消息已经成了习惯,在驿馆里里外外走了一小圈就知道了许多事。原来河州人也不喜僧人,不过和冀州河阴郡对此类人的喊打喊杀、砸烧寺庙不同,河州各地,尤其是边城之中的下层百姓比较厌恶和尚。
因为边城及四周常年出没一伙贼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首的就是个光头男人,据说是出了家的,出来做坏事都还用着过去的法号,所以此地僧人的名声全被他凭一己之力给拖累了。
他们来驿馆投宿时,就连驿丞在见过无难师父之后都对他颇为抵触,下人也都不愿意给他送饭。
之前赶路时无难师父的存在感就极弱,多数时候只在马车中或客房中看书读经。自从进了驿馆更加沉默了,屋门紧紧闭着,窦瑜怕他觉得憋闷,让茂娘劝他在院子里走走,可一早还是不见他出来透口气。
郭素道:“委屈无难师父了,一会儿我去劝他,好令他能安心。咱们一行人并不怕任何人的为难。”
听到表哥的话窦瑜立刻就放心,露出笑容。
无难师父谨小慎微,她看着也很不是滋味,这又不是他的过错。
等过了早饭的时间,驿馆中雇佣的杂役婆婆来院中收拾他们用过的碗筷。收整好后正准备离开,郭素从无难师父的房中走出来看到了她,立刻将她叫住:“阿婆。”
婆婆停下脚步,转身走近檐下,站在台阶底恭敬地垂首问道:“您有何吩咐?”
郭素停顿了一下,才道:“阿婆可知哪里能买到,或是采到山果么?就是……”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大小,补充说:“约有这么大,赤红色的。”
婆婆抬头看向郭素,听了他的形容,了然道:“您说的这种果子驿馆后面的山上就有许多,从西南处上山,不过要走得远些。我孙儿常去那边,可以让他为您带路。”
郭素温和道:“谢阿婆指路,我自己上山便好。”
婆婆离开后就将此事和自己的孙子讲了,孙子一口应下。她在驿馆中做杂役赚些钱财,孙子偶尔会来帮她搭把手,有时也会替入住驿馆的客商官吏跑腿,遇到大方的,还能另外赚取一些银钱。
婆婆没有耽搁,带着孙子李蛮来见郭素。
朝这边的院落走过来的路上李蛮就隐隐猜到了,见祖母口中的人果然是郭素,站在祖母身旁撇了撇嘴。
郭素原本准备套马自己上山去采果子,看到阿婆将孙子轻轻一推,以讨好的口吻道:“这便是我孙儿李蛮,由他为您带路吧。”
没有必要再推脱,于是淡淡看了李蛮一眼,点头应了。
等阿婆离开,李蛮跟在郭素身后去了马厩,夹枪带棒地嘟囔:“之前您若肯收了我送的,也不必再多跑这一趟了。”
郭素不理他,牵马离开驿馆,又按照阿婆之前说的话骑上马径直往山上去了。
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计较实在难看。
李蛮也爬上马背,扬声说:“您走那么快做什么?又不认得路!”
他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自负骑术,结果进了山中才发现自己根本跑不过郭素,很快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了。气闷地想:山里的路难走着呢,无人带路我看你今晚走不走得出来!
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就赌气地掉转了马头,自行下山去了。
但下山后又有些后悔,在郭素他们居住的院子四周转来转去,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他回来。
“不会真迷路了吧!”他心中有些急了,正想回山,结果见到心心念念的美人姐姐居然推开院门走了出来,猜她肯定是出来寻人的,心中更加后悔,生怕被她知道自己故意把那个男人丢在山里了,从而觉得自己恶毒。
窦瑜确实是出来找郭素的。
表哥离开了一个多时辰,她几次顺着打开的窗子往院子里看,还是没能看到他回来,难免有些担心,于是带上茂娘想要出来找一找。
只是没看到表哥,倒是看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作异族打扮,肌肤微黑,身形健康又漂亮。
他还迎上来主动问自己:“姐姐是在找人么?”
茂娘警惕地看着他。窦瑜上前一步,礼貌地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衣,身量高出他约两头的男子。
自己和那个男人被美人姐姐放在一起比较,还在身材上就输给了他,李蛮无形中吃了瘪,哽了一下,支吾说:“我……我瞧他好像是上山去了!别是迷路了吧。”
又连忙主动请缨,掩饰心虚高声说:“姐姐莫急,我对这座山特别熟悉,可以帮你去寻他!”
他已经开始设想自己折返回山上,将在山中迷了路正晕头转向的男人领回来,到时候美人姐姐一定会对自己感激又佩服。谁知面前的人听到他的这番话,本来面上立刻浮现出心急担忧的神态,却又忽而粲然一笑,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向后望,喊道:“阿兄!”
李蛮被她的笑容晃了心神,怔怔回头,就看到那个男人居然已经回来了,此刻正牵马站在自己的身后。马侧还挂了一只沉甸甸的竹篓,另一只手提着兔耳朵,比他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花兔子生龙活虎地蹬着腿。
窦瑜提着裙子跑过去,笑妍妍地看着表哥手里的兔子问:“怎么还带回来一只兔子?”
郭素将兔子放到了她手上。
窦瑜摸着小兔子柔软的皮毛,小心地将它拢在手心里,越看越喜欢。
竹篓里装满了圆润饱满的山果,这东西郭素过去行军打仗时在山中也吃过,那少年拿来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一直不知道果子叫什么,只知道口味酸甜,想着阿瑜一定喜欢。
“给你解闷。”他眼中带笑,回道。
本想说捉回来给你加餐,见阿瑜对小兔子爱不释手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变了。
李蛮见这对兄妹亲密无间,哪里还有时间理会自己?再次气闷,知道留下也是碍眼,踢了一下脚边的碎石,默默走了。
没走远的时候还听到那个男人在问:“怎么出门来了?”
“来找你啊。”美人姐姐似乎回头找他了,道,“方才那个小郎君好心告诉我你上山了,还没谢谢他呢。”
李蛮背肌一紧,加快了离开的脚步,生怕那个男人将自己把他丢在上山的事揭穿。男人却只是说:“听说山上有果子,就去摘了一些给你尝尝鲜。”
……
奉都城,武公侯府。
胡王升将案上的玉坛擦净,牌位也一寸寸擦拭着,目光平静又认真。
身后的婢女听到他对着坛子说话,虽然见了多次,可还是毛骨悚然,一大早就觉得后背发凉,大气都不敢喘。慌张地端着水盆出门,迎面碰上了胡老夫人,脚下一抖连忙屈膝福礼。
“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胡老夫人不悦地斥了一句,婢女连忙跪下告罪。
“在这儿跪着吧!学会稳重了再起来。”
胡老夫人教训完婢女,便被嬷嬷扶着迈进了胡王升的房中,一抬眼就能看到案台上摆放的骨灰坛子,看着那东西心里瘆的慌,赶忙移开眼。
“祖母您怎么过来了?”胡王升神色自然,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语气也如常。
“我怎么不能来了?”胡老夫人板着一张脸在桌边坐下,胡王升也过来坐下了,只是祖孙二人相对无言。胡老夫人勉强找话头说了几句,听他一一回答,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反倒更是郁结难消,看他这幅被牵走了魂儿的样子就生气。
“太皇太后新丧,无论如何明日都要进宫拜祭。家里由着你,出去了别再丢人!”
大周妻子为亡夫守丧,丈夫为亡妻守丧都是常事。但从来没有胡王升这般娶死人,又为早就死了的人守丧的!胡老夫人平日里不敢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要入宫才过来劝。
虽然各家夫人须得携子女入宫祭拜太皇太后,可也不需要着丧服,只需穿无鲜艳花纹,颜色素淡的衣裳即可。胡王升要再做这幅守丧打扮进宫,不知又要被如何议论。
胡王升听话地应道:“孙儿知道了。”
沉默片刻,又关切地问了一句:“祖母身体近来可好?”
胡老夫人冷哼一声:“倒是稀罕,还知道关心我这把老骨头,一时死不了!”
她手扶在桌边,百般忍耐。想起儿子和长孙的劝说,让她不要再刺激攀玉,还是憋住了满肚子的抱怨,让嬷嬷将自己扶起来,叹了一口气,步伐沉重地离开了。
胡王升随之起身,站在大开的屋门前目送祖母离开。
院子里被罚跪的婢女还在抽泣,他冷漠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看着门边贴着的今日新更换上的符纸,抬起手慢慢揭下来。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时辰一到,前院设的道场又传来了道士呼喝的声音,铃声、鼓声、玉器声繁杂。祖母和他说是自己近来总睡不沉,常有梦魇,这才请大师来府上驱邪,还在武公侯府的每一处院子都贴了符纸。
但胡王升心知肚明。祖母是觉得他被邪祟入体,想驱的是他院子里的邪。
……
第二日胡王升脱去素服,换了寻常衣裳,跟随家人入宫拜祭。
胡家的事,城里已经议论到腻烦了,近来常说的还是窦家将六娘窦云送进宫中为妃的事。窦家在奉都城的名声和待遇几起几落,如今又爬上了轻易无人敢得罪的地位。
窦云入宫便是淑妃,位列四妃,比她的表姐还要高上一头。人又年轻,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方入宫就得了圣宠。今日太皇太后丧仪,由皇后主理,窦云还分了一杯协理的羹。窦云在家的时候连看账都还没学明白,更别说处理这样大的事儿了。不过圣上也只是借此昭显她的荣宠,自然有得力的宫人帮着她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
在太皇太后的灵堂之中,窦云跪的位置仅次与皇后,她提前在手指上抹了催泪的药,此刻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圣上开恩,也应允庶人徐月进宫为亡母磕头送葬,不过按身份她只能跪在队伍的最末尾,连放置棺椁的灵堂都进不去,跪在炎炎烈日之下,膝头压在坚硬的地砖上,一跪就是近两个时辰。
徐月瘦成了一副骨架子,但还是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跪得背脊笔直。
太皇太后是她最后的靠山了,如今也已经离世,自得知这个消息起她就开始流泪,现在泪已经流尽了,眼底干涩,像是要流出血一般。
过去趾高气昂,尊崇无比的长公主如今也落魄到了这幅田地,灵堂中众人的心思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