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已经雕好了这只团起身子睡觉的小猫,想明日送给阿瑜。
他将木雕小猫收回袖中,双目中神情认真无比,用刻刀一点点磨过木料,木屑洒落下来,梅花的纹路随之慢慢出现在刀下。
反正也已经送了簪子,索性再雕一支好的吧。
他心里想着。
第62章 生辰 “你们母女这样狠辣无情,早该给……
窦瑜今日生辰, 清早便吃到了红鸡蛋和寿面。
“是郭大人嘱咐过今早一定要让您吃到的。”
窦瑜一边吃,一边听茂娘夸赞表哥:“大人早早就请驿馆的厨房为您备席,院子里也特意布置过了, 还挂了红灯笼。”
她原本想着既然住在驿馆, 诸事不便, 生辰只简单度过了就好, 没想到表哥还是尽可能地为她办了小小的宴席。按照她以往的经历来看,这场面算寒酸了, 可却比在窦家时要满足千倍万倍。
在通州时她的生辰在七月份, 祖父恨不能让整个望庄都为她庆贺,年年的这一日都要请戏班子走街串巷唱戏, 大摆流水席, 府中下人各个发银裸子。回到窦家后她也过了一次生辰, 排场倒也是不小, 不过母亲那日还在恩扶寺中长住,连面都没露。
表哥带人杀了贼匪的事半日工夫就传遍了边城,城中百姓淳朴,听说驿馆门前一早就放满了百姓积攒的口粮和山果, 还有一些用绳线打的络子, 为向他们表达感激之情。
表哥留下了络子山果等物,至于米面和一些难得的菜肉, 则派人挨家挨户询问, 想要归还,但都无人肯认领。
驿馆中的杂役也都主动跑来帮忙。窦瑜知道了便拿出一些钱让茂娘做了封红分发给来帮忙的人, 也让他们得些喜气,以此表达自己的感激。
院子里足足热闹了一个上午。
到了正午开宴时,外面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地上很快微微湿了一层, 散发着泥土的凉腥气。
陆双羊和卫琴夫妻二人共同送了她一份厚礼,是一尊小小的玉佛,曾在寺庙香火中供奉过,十分金贵难得。他们悄悄离开河阴郡一路赶来河州,携带的行李自然要有取舍,二人不在乎身外俗物,这已是手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无难也被请来了,他送了窦瑜一卷自己熬夜写就的祈福经文,妥善放在盒中。
就连茂娘都送了礼,是一对金珠耳珰。她手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耳珰还是陆双羊送她的,过去因为实在珍惜从未舍得佩戴过,今日借花献佛。陆双羊看到了,沉默一瞬,没有说话。
窦瑜一一向他们表示了感谢,知道茂娘身世凄苦攒钱不易,从她手上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倒有些不忍,心里想着过些时候再以别的形式补还给她。
陆双羊见郭素迟迟不动,看向他,又看向他怀里的木匣,明知故问道:“你的礼呢?妹妹过生辰,做兄长的礼可不能轻啊。”
郭素扫他一眼,道:“多话。”
卫琴笑斥丈夫:“郭大人必然比咱们的礼重多了,还用你说?”
郭大人肉眼可见的疼爱妹妹,卫琴看到他手上的匣子格外精致,光凭这匣子的价值便可令人咋舌了,还以为里面会是什么宝贝。谁知交到窦瑜手上后,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窦瑜打开,见里面只有一支簪子和一块木头摆件,倒也是好看的,就是在这匣子的衬托之下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
陆双羊先是讶异,又眸中带笑道:“这……当真算是买椟还珠了。”
卫琴拍了他一下,嫌他多嘴。
窦瑜抱着匣子却笑得开心,尤其看到那支簪,知道是表哥觉得昨日在街上买的有些粗糙,才会重新为她做了一支。
“真好看!”她真心实意地说,将手伸进匣中爱惜地轻轻摸着簪头栩栩如生的梅花。
卫琴在旁边说着:“千金难买心头好,瞧着阿瑜喜欢,那就是最珍贵的了。”
陆双羊促狭地“啧”了一声。
郭素也垂眸一笑,在一旁静静站立,并没有因为自己送的礼在其余人的映衬下不那么贵重而难堪。又看阿瑜还在打量着簪子和木雕,眼中一片柔和。
窦瑜迎上他的视线,道:“过去可不知表哥还有这样好的雕工。”
闻言,卫琴扬眉,十分意外:“原来这是郭大人亲手做的!”
郭素道:“儿时与人学的,好在没荒废了这门手艺。”
屋内热闹了一番,几人正要落座用饭时,院门忽然被叩响了。外面的雨眼见着越下越大,茂娘拿伞跑出去看,一开院门,才知来的人是李蛮。他连伞都没带,肩上和头发都被淋湿了,怀里还抱了一个用布紧紧包裹的东西。
茂娘撑着伞将李蛮领进院中,带到屋门前。
李蛮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了。
他穿着的布鞋被雨水和泥浆浸透,局促地并着脚站在门口,结巴说着:“我……我身上脏,就不进去了。”
窦瑜过生辰的消息昨夜就传开了,李蛮听说后也抓耳挠腮地想要送她生辰礼。因为下雨,东西一直抱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
窦瑜说:“无妨的,快进来吧。你身上还有伤呢。”
让茂娘将李蛮拉进来,一同坐在桌边。李蛮像一只蒸红了的虾蟹,桌上菜色琳琅,他眼睛都不知放在哪儿才好,鼓起勇气看向窦瑜,小声说:“我听说今日是窦姐姐的生辰,便想着送件生辰礼,就是……就是有些粗糙了。希望姐姐不嫌弃。”
说着他打开了怀中简陋的木盒子,里面垫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麻布,麻布上放着半尺大小的木雕马。
马鞍笼头都有,雕工没那么精细,木料也一般,但因为分量足,又是一匹飞奔的骏马形态,乍见之下十分惊艳。
陆双羊“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蛮听到小声,还以为是这东西无人看得上眼,这才被嫌弃了,尴尬地笑笑。
郭素淡淡朝陆双羊看了一眼。
陆双羊并不是在嘲笑李蛮。他拍拍李蛮肩膀,认真地说:“也真是巧,你送了木雕,郭素也送了木雕。”
听到也有人和自己送了一样的东西,李蛮这才稍稍挺直了后背,眼中放光地看向郭素。
紧赶慢赶雕了一整夜再加一上午,李蛮的手都被磨出了水泡。好在这个木雕他半月前就在雕刻了,已经有了雏形,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贺礼了。
窦瑜接过来看了看,道谢说:“谢谢你。”
李蛮得了这句话,就已经开心至极了。
……
屋子里的下人都被撵出去了。
胡王升醉酒昏睡了半个时辰,被雨水打在窗子上的声音吵醒。从桌上爬起来时头痛欲裂,手里还握着酒盏。他开始以为是自己不慎碰洒了酒水,但盏中空空,桌面也干燥,唯独侧脸微湿,抬手抹过眼下,恍然发现是自己在梦中落泪了。
今日是阿瑜的生辰,他又梦到了她。
大梦一场,醒来更加茫然失落。
今日上街想买她在通州时最爱吃的几样点心,但找遍了整个奉都城,也只找到三种。
他看着桌上的点心笑了笑,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良久,抬手将包着点心的油纸一一打开,然后拿起一块慢慢吃起来。起先还在慢慢咀嚼着,随即不停地把糕点塞进嘴里,一直吃到再也吃不下,还要强塞入口,最后胃内翻涌痉挛,手掌按住桌面俯下身开始剧烈呕吐。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因为知道即便人死也还能复生,正如窦琦那样,所以他开始大肆搜罗能人异士。不过能人异士并不好寻,他焦躁难忍,一时绝望,一时又心存妄念。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孤魂野鬼,要么窦瑜复生回来陪他,要么他去死,去找她赔罪,然后就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他知道祖母请来作法的道士不过是为诓骗钱财,最初也只是烧毁那些碍眼的符箓而已,可道士却要祖母对阿瑜赶尽杀绝,触了他的逆鳞。
所以他将那道士杀了。
杀人的时候他心里前所未有的痛快,仿佛是放出了心中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将阿瑜的骨灰留在身边无法令他满足,他想让她复活,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他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迈了出去。
赵克走进院中时见胡王升穿着单薄的衣衫立在檐下,从天上飘落的细雨被夜风吹到他身上,袖子和前襟都湿了。而他仿佛不觉得冷,一直漠然站着。
赵克去屋中取了披风为他披上,低声问:“外面还下着雨,大人怎么出来了?”
胡王升被冷风吹得清醒不少,抬脚往阶下走,说:“去地牢。”
赵克跟随上他。
这间地牢是武公侯府的私牢,建造在地下,冷得如冰窖一般,四面不透光,连一盏油灯都没有,置身其中便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完全分不清白天黑夜。因为长久没有关押过人,牢房中打扫得十分干净,只是周遭泛着发潮难闻的霉味。
善兰琼披头散发地抱膝坐在角落里。
已经五月了,这里再冷也冻不死人。赵克因为厌恶她,故意让牢中的守卫将她的被褥换成最薄的,饭食也都是残羹剩饭。
善兰琼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宁愿饿着也不吃一口,才在这儿关了两日,就饿得腹中空空浑身发虚了。看不见光于心理上更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再多关几日怕就能将她逼疯。
她在寂静无声中轻轻抽泣着。
忽然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后身体一僵,随即抖起来,一时不敢抬头去看。
墙壁上的油灯被依次点燃,她终于感受到了光亮。长久不见光,眼睛立刻刺痛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脚步声渐近,那股若无若无的酒气也漫至鼻端,视线低垂到地面,看到一双暗黑带白纹的锦靴慢慢停在了自己面前。
见他走近后蹲下,善兰琼更加害怕地缩成一团。
胡王升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很久,久到善兰琼心中已经恐惧到麻木了,才听他喃喃问道:“……你为何会复生呢?”
他来这里,竟只是为了问自己这句话吗?
善兰琼很快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问这一句。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他的模样还是自己所熟悉的,可那股散不去的戾气却令她陌生又害怕,嘴唇不断轻颤,道:“你想让窦瑜活过来……是不是?”
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又或许只是不甘心,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报复般一字一顿说着:“死了就是死了,你别做梦了。”
看到胡王升因为自己的话脸色瞬间变沉,更觉得痛快无比,声音也尖利起来:“就算她像我一样复生,也只会离你远远的!因为是你亲手送她去死的!”
胡王升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不断用力。
表情依然冷漠如冰。
这样的胡王升才终于令善兰琼再次爆发出畏惧,生怕真的死在他手上,不停挣扎着,断断续续说着:“你……真要杀我!从前你绝不会如此待我……”
胡王升静静道:“从前我也不知你如此狠毒,眼睁睁看着亲妹妹代你去死。”
“你们母女这样狠辣无情,早该给她陪葬,不是吗?”
“母亲……予她生命!”善兰琼的眼泪砸在胡王升的袖口上,她的指甲隔着单薄的衣袖深深陷入胡王升皮肤中,用力到雪白的衣料上渐渐晕开血红色。
胡王升眼中渗红,也在流泪,轻轻问着:“所以她就要死吗?你的母亲可曾养过她?”
他松开手,看着善兰琼死里逃生后趴在地上的狼狈样子,站起身,冷漠道:“徐月断了通神散的滋味不好受吧。”
善兰琼呆住了,似乎一时间难以理解,待懂了他这句话后顿时变了脸色,不管不顾地向他扑过去。
胡王升微微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指与他的衣摆错过,只触到冰冷的布料,然后重重扑倒在地砖上,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哑声喊道:“原来是你!是你害了我母亲!”
怪不得那个商户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卖给她通神散了,即便她提出加钱,反复恳求,依然不松口,后来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过于依赖通神散,一旦中断就会心痒难耐,精神恍惚,夜里梦魇的情况也更加严重。
这一切,竟然都是胡王升一手主导的吗?
善兰琼面无人色,喉头发出“赫赫”声,连骨头里都在散发着寒气,趴在地上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背脊如千斤重,再也无力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