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尘又点点头。
商离行整理思绪,继续说道:傅长宁虽是病弱凡人,但念力强绝,故而我那时没想到从凡人这方面去追查真相。后来我透过薛云清的识海,隐隐追踪到他的存在,将他打伤。他躲在周家村疗养五十年,恢复了几成力道,但光靠自己的力量疗伤,毕竟收效甚微,于是他到中洲破坏地势,企图通过吸取中洲自然之力助自己复原,然而又被我们及早发觉并加以阻止,后来的经过,你也知道了,傅长宁彻底被激怒,到南方城镇生祭十万生灵,炼化精魄他说到这里,气馁般长泄口气,我们只有十四个时辰的机会了。
真的没办法对付他吗?谢留尘自言自语几句,蓦地又想到一事:记得那时方师兄在云山自杀,你说傅长宁控制识海的方法并非无懈可击。
商离行道:嗯,也有一部分藏在南岭的魔族卧底被傅长宁收买,其中包括将幼年的你哄骗上云山的黑袍人。但他们识海早被他人占据,根本意识不到傅长宁的存在,还以为是在帮魔族做事。真正能察觉自身行动失控的只有死后恢复清醒意识的祁欢和临死前的方景林。也就是说,想摆脱他的操纵,死,是唯一的解脱之法。
谢留尘下意识问道:啊?只能这样吗?没有其他方法吗?
商离行道:其实还有第三个人,但他现在深陷虎穴,难以自救,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夺回自我意识。
谁?
你的师尊。
谢留尘一惊:原来师尊也是怪不得我们在中洲发现他,原来他是被傅长宁困在那里。
商离行看着他吃惊发呆的样子,不由失笑,但念及当前严峻形势,展露一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将人搂得更紧些,道:发现了没有?
发现什么?
你想想。
谢留尘在他怀中想了片刻,惊声道:对了,方师兄和祁欢都是剑修,我师尊也是剑修。他一拍脑袋,道:所以商师兄那时才会想到用剑阵来对付他,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商离行叹道: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果,但却总能作出最正确的应对之法。所以,接下来这个剑阵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纵使不可为也要为了。现在就看贺七能不能在十四个时辰之内将人带回来,要是回不来,我们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谢留尘倚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问道:商师兄,你害怕吗?
商离行坦诚道:害怕。我活了几百年,从来没见过这种对手,更没有把握能杀死他。
谢留尘自与他相识以来,见他从来都是自信凛然的样子,这段时日却每每说出这等丧气之语,可见确实是困心衡虑。他眼睫一颤,陡然生出万丈豪情,将人抱紧,道: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哪怕死,也要埋尸在一处。
商离行叹了一声,道:谢师弟,其实你并非人族之人,你可以回
别说,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谢留尘急得立马坐起,伸手捂住他的嘴,连声道,你要是敢说让我回西涯山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情人,情难自禁地吻上他的唇,声音缠绵缱绻,被吞没在交缠的唇齿间:如果魔头当真祸世,我也是要跟你死在一起的。
商离行闭上眼睛,无声长叹。
这一夜,两人温存依偎,久久难眠。
翌日凌晨,西涯山。天色微亮,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疾步走上望天涯,来到峰顶,正想步入山洞,便被一名白袍少年拦在身前。
允棠长老,今日来得好早啊。
允棠长老看清来者,停下脚步,问道:元桑,王在洞府中不?
元桑往洞内望了一眼,转头却是问道:找王何事呢?
允棠长老扬起手中一物,道:这是南岭送来的信,我正呈来给王翻阅。
哦?元桑一听南岭二字,语气一变,南岭来的信?想必是从秋水门来的了,让我先看看吧。
他为大妖王心腹,向来有助妖王决策左右的权利,允棠长老闻言也不推脱,自然而然地将手中之物递给他。
元桑信手接过信函,抽纸阅信,半晌,抬起满含笑意的一双眼,望向允棠长老:幸好给我拦住了,这封信若呈到王手上,允棠长老,您就可要遭受池鱼之殃了。
允棠长老不解:这是何意?
元桑笑道:这封信是我们亲爱的小殿下写给他姐姐的信,信上的语气可不太好哦。
允棠长老一脸纳闷地接过信笺,匆匆阅了一遍,心中澄明一片,暗道:胡闹胡闹,这小殿下满口童言童语,险些连累死我老人家。呵呵干笑几声,擦了一把鬓边冷汗:幸好,幸好,没给王看见这封信。
元桑道:小殿下决定跟一个人族修士在一起,大长老也表赞同,当日回山后跟王谈起此事,希望王能成全他的想法。唉,一向不问世事的大长老破例为小殿下说清,王怎敢当面拂逆他的美意?便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话又说回来,王与幼弟分离了整整四百年,一朝得以团聚,怎么愿意自己的宝贝弟弟再被一个外人拐去?她心里本就压着一团火气,倘若此时再让她看到这封信,那不是火上浇油,伤及长老了吗?
允棠长老苦笑道:小殿下童言无忌,不懂王的心思,以为寥寥几句便能化解王的心结。
元桑叹道:唉,此事就让我来周全吧,谁叫王一向听我的话呢?允棠长老且稍待一阵。
允棠长老自是乐得有人为他代劳,言谢几句,看着元桑拿着那信笺走进山洞去了。
元桑再度走出来时,手上依旧拿着一封信函,允棠长老观其外观颜色,却不是自己带来的那封了,他正心下惊疑,元桑便道:王的意思是,近日南岭生变,最好将小殿下及时带回来,开启西涯山屏障,隔绝尘世。
允棠长老稍作回忆,也道:近日里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南岭有一个叫傅长宁的书生为祸人间,难道是为此事?
元桑笑道:允棠长老消息果然灵通,不错,方才王也跟我说起此事,我们妖族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将通道一关,同四百年前隐遁世间,那傅长宁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伤害不到我们妖族一草一木,唉,不过其他三族就惨得多了。
允棠长老道:要将小殿下带回来倒是容易,但是如此一来,必是兴起干戈;若是不动用武力吧,以小殿下与那人族修士的感情,我们怎么将他哄回来?
元桑道:王的意思是,能不动用武力,最好不动武,以免伤及小殿下。不过,妖族可以出借西涯山外围地界给人族修士布阵,前提则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将那封信递到允棠长老手上:将这封信送去南岭,相信那个人看到信笺内容,会懂得如何取舍。
送去哪?
元桑道:秋水门。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今日的秋水门笼罩在一片哀伤中,门人自知傅长宁明日辰时便会脱出熔炉,毁灭世界,自觉生机渺茫,人人皆是面带苦色。
商离行刚刚恢复几分真气,又听闻纪清早晨突然清醒,说是要见他们几人一面。
他带着伤势,赶到药庐,只见纪清仰躺榻上,一向清秀文弱的面容全然凹陷,面色枯黄,胸缠白布,也止不住汩汩而流的鲜血。见他到来,纪清眼神霎时明亮起来:门主又稍稍抬眼,道:大家都来齐了。
商离行心中一痛,明白纪清伤势恶化,此为回光返照之象,快步走上前,唤了一声:纪清。朝何所悟几人投去带着探询之意的眼神,意即为:曲少阁主何在?
白萱黯然摇头,何所悟压低声音道:纪清刚才将他赶走了。
商离行也猜不透纪清此举心思,复又抬眼,只见榻上青年黯淡眼神扫视周围众人,弱声弱气道:门主,请,请将我葬在后山,葬在小妹身边。
商离行摇头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静养,不要想太多。
纪清挤出一个苍白笑容:门主,无须多劝,我自知时日无多,没有其他遗憾,现在,现在只有这个请求了。
商离行紧抿双唇,过了片刻,方听他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门主成全。纪清面容憔悴,笑容中却满是满足之色,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苟活五十多年,如今,如今也够了,该是时候去跟小妹作陪了,她一定孤单得紧,呃纪清这辈子能得遇各位,夫夫复何求?希望,希望来世还能与各位结拜说到最后,呼吸声渐渐弱了。
药庐中突然响起崔明若低低的抽泣声,她难抑心中苦痛,掩面而去,白萱轻抚小腹,垂首无言,何所悟将她搂在怀中,身躯也是微微发颤。药庐中静默许久,才听商离行略带涩然的声音道:现在走了也好,免得到时人世灭亡,枉自死在魔头手上。
说罢起身,嘱咐众人处理纪清后事,命何所悟跟着自己。走到河边,只见曲空青孤零零地蹲在岸旁,察觉商离行等人到来,抬起了头,商离行对上他询问眼神,微微颔首。
曲空青看懂他眼神含义,猛然后退几步,抬头狂笑几声,似讥讽似自怜,而后摇摇晃晃地去了。
商离行复又哀叹一声,领着何所悟来到书房,坐下后,道:统计一下,现在还有多少修士?
何所悟道:按照大哥吩咐,秋水门遍布各地的散修都在昨日重新部署,集结在南岭大陆,云山剑宗向掌门也清点门下弟子,随时配合秋水门行动,步蟾宫梦宫主也道听从秋水门指令。
商离行默默听他汇报,沉吟数瞬,又问道:其他四陆的布阵计划呢?
何所悟道:东岛曲阁主昨夜来信,说东岛已经按照大哥布阵图布下剑阵,就等与其他人配合,听他言下之意,是要将曲少阁主召回东岛,由他负责东岛剑阵;赋阳生派往中洲,现正布阵中;北陆由兽王负责接应,他言道一切都会帮我们办妥,无须担心;至于西涯山那边,暂时毫无动静。
商离行嗯了一声:事态紧急,布阵之事不能再拖,一会儿我再去西涯山一趟。
何所悟皱眉:大哥要亲自上门求人?
商离行叹道:不然呢?大劫将至,明知道可能活不过明日辰时,我心里还总存着一分痴妄。
何所悟听他所言,隐隐是有个交代后事的意思,别过脸,冷冷道:死就死了,反正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倒也是好事。
商离行道:别担心,受了你几百年的大哥称呼,我会尽全力留住你的一点血脉。
何所悟不明所以:大哥意思是
说到此处,门外有散修声音响起:门主,西涯山来信。
商离行沉重一整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来得好及时,将信拿进来。
待那散修送进西涯山来信,商离行展信阅过一阵,却是放下信函,重铺白纸,提笔写字。
何所悟也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看着他写字。
商离行埋头写了片刻,问道:什么时辰了?
何所悟道:巳时了。
商离行微微颔首:还剩十一个时辰。将信笺递过去:如果明日寅时贺七还没回来,你就帮我送出这封回信。
何所悟接过信笺,问道:送去哪?
商离行沉默一下,开口道:西涯山。
何所悟惊疑道:大哥的意思
我答应妖族的条件。商离行深深闭上眼,缓缓道:到时候傅长宁恢复真气,整个四陆都逃不过一死,西涯山便是唯一的避难之处,我们身为人族修士,自然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可是我们还有亲人,又怎么能让她们陪着我们白白受死呢?至于余下那些凡人,听天由命吧。
何所悟已经隐隐听出他话中含义,却仍是不敢置信:大哥,你
商离行再度睁开眼,望着他道:我想将崔明若与白萱送到西涯山。
何所悟欲言又止:大哥,你没必要帮我们夫妻做到这种程度。
商离行摆摆手:不必多言,这是我身为大哥能帮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去叫她们两个过来吧。
何所悟嘴唇动了动,最终一言未发,走到门边,开启房门,只见崔明若傲然站立在门外,不知已站了多久。
她走进来,直言道:我不会走的。
商离行抬眸道:大哥只是想保住你们一条性命,你们也忍心让我失望吗?复又望着另一道走进来的身影,白萱你呢?
白萱被何所悟搀扶着,跟着崔明若走进书房,语气平静道:我夫妻二人愿与门主共进退,但门主想要白萱离开,白萱便如门主所愿。
商离行颇为欣慰道:几个弟弟妹妹中,你是最懂我心思的,其他人我顾不上了,最后想保住的,也只有你们几个。
崔明若直截了当道:门主,将白萱送走就可以,我要留下,跟着你们留守在秋水门。
商离行正色道:你也去。
崔明若急道:门主!
却听商离行突然长叹一声,语气幽幽道:想当年凤临川上我们九人结拜,后来无念呕血身亡,纪清纪柔兄妹相继去世,祁欢魂魄湮灭,风归云埋葬愁海,如今算来,凤临九子只剩我们四人了,我不想再看着你们其中任何一个死在我面前。他苦笑几声,目光渐趋柔和,听话吧,就当做大哥最后对你们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