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祂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温暖的声音驱散了她数百年的生命中无数个孤独的寒夜。
冷嫣她紧紧地握住剑柄,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暖。
谢爻看见她双眼中的绝望像晨雾一般慢慢消散,痛苦沉淀下去,双眼像是明净的夜空,里面似有亘古的星光闪烁着,冰冷而漠然。
他的脸色一变,笑容戛然而止。
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痛不欲生,她是属于他的,她的喜怒哀乐都该由他来掌控。
不该是这样的。
“你恨我,”谢爻的金瞳似要燃烧,“我杀了姬玉京,你一定恨死我了,是不是?”
冷嫣看着他,平静道:“我不会再恨你,因为我不会去恨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她顿了顿:“即便祂离开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很好,我会好好活下去,为了祂也为我自己。”
谢爻颓然地跪坐在地上,缓缓拔出心口的断剑,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涌出来,将雪白的衣襟染得鲜红。
冷嫣轻柔地擦拭着断剑上的鲜血,淡淡道:“我不会恨你,我只会忘了你。”
谢爻微微一怔,随即瞥了眼缓缓移动的阵柱,扯了扯嘴角:“可惜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冷嫣道:“你做了什么?”
谢爻看着她:“时光倒流,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错误都会纠正过来,重新开始……你,我,姬玉京,整个世界,都是祭品……”
他温柔地看着她,涣散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徒然地寻找着过去的影子:“嫣儿,重新开始,师父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
话音未落,大地震颤起来,“轰隆隆”闷雷似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乘黄兽发出尖锐凄厉的哭声,大阵像个不知餍足的怪物,贪婪地汲取着他们的血液和灵力。
岩石从窟顶坍塌下来,像冰雹一样砸在地面上,中央的祭台飞快地旋转。
冷嫣不再理会谢爻,提着断剑快步走向中央的巨柱。
她将灵力凝聚在掌心,将断剑缓缓插入石柱中,用力涌入剑中,试图将石柱向反方向推。
“没用的,”谢爻道,“大阵一开始转动,谁也不能让它停下来。”
他感到自己弥散在阵中的神魂时而被推挤,时而被撕扯,然后随着大阵的转动被一点一点碾成齑粉。
疼痛难以想象,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可他没有失去意识,只能清醒地感受着,他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大口大口地抽着冷气。
“对不起……”他失神地望着冷嫣,他其实一直明白自己是错的。
“可是我没办法,嫣儿……”两行血泪从他眼眶中淌下来,“我没办法放手……”
他宁愿她恨他,恨到刻骨,只要她的眼里还有他。
谢爻的金瞳慢慢失去神采,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背影。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嫣儿,再让我看你一眼……”
那背影越来越暗,终于消融在永恒的黑夜里,直到他的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冷嫣知道谢爻说的没错,她要以一己之力逆转大阵,无异于蚍蜉撼树,可明知如此,她还是不断地将灵力注入剑中,咬着牙将石柱往回推。
她不能死在这里,若木用自己的死换得她的生,她一定要活下去。
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的双脚没入岩石中,喉头涌出血腥气,灵力枯竭了,阴煞雾从她神魂中涌出来,如一条漆黑的暗河在她四肢百骸中奔涌。
石柱的转动竟然渐渐慢了下来。
断剑刺入的地方出现一道裂纹,接着蛛网一般向四周蔓延,碎石骤雨般滚滚落下。
大阵似乎感觉到了威胁,巨柱上的符文一闪,一道道莹蓝色的光芒箭矢般向她射来。
冷嫣拔出断剑,手腕飞旋,千万道剑影在她身前如扇子一般展开,阵光打在剑身上,只听“叮叮”之声不绝。
她腾跃至半空中,灵力却已耗尽,又一阵密雨般的阵光向她飞来。
冷嫣一咬牙,孤注一掷地将神魂当作灵力倾入剑中,向着石柱的裂纹处猛劈过去。
她的不甘、屈辱、怨恨、悲愤,还有深藏的眷恋和遗憾,统统化作剑气,如白虹,如巨龙,摧枯拉朽地向着那参天巨柱席卷而去。
只听“喀拉拉”一阵响,紧接着震雷般轰然一声巨响,数人合围的阵心柱倒塌下来。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动,阵中飞沙走石,狂风呼啸着将碎石卷到半空中,仿佛大阵本身在愤怒地咆哮,剩下八根阵柱飞快地旋转,石柱上的符文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就像无数只灼灼的眼睛,阵中光芒大盛,乘黄的哭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急促,灵兽们挣扎扭动着,玄铁链哗然作响。
莹蓝色的血液像瀑布一样从柱顶飞流直下,汇入中央的祭台中。
雌冥妖奄奄一息地趴在祭台上,随着谢爻的死去,将她钉在祭台上的魔锥也消失了,可大阵一直在抽取她的灵力,让她无法动弹,直到这一刻,大阵忽然松开了对她的桎梏,狂暴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身体。
雌冥妖被狂喜吞没,继谢爻之后,大阵选中了她,它感觉到有人想摧毁它,为了存续下去,它造出了自己的神明。
不,现在的她还只是半神,就和昆仑君一样,飞升成神还差最后一步。
食欲而生的妖邪在灵力的洗濯下脱胎换骨,一切兽的特征都消失不见,她的面容宛如天神般庄严圣洁,眉心一点金色火焰,让她浑身上下笼罩着烈日般的光芒,令人无法逼视。
冷嫣正要出剑,被狂风抛到半空,连人带剑卷入了漩涡中。
耳边灵兽的哭泣声渐渐远去,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黑暗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让她几乎窒息。
她还是没能阻止大阵,没能阻止时光倒转。
可是本该被阵法碾碎、吞噬的她却还活着,尽管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作痛。
她感觉有一股力量推挤着她,带她穿过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甬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奇异的压迫感消失了,她被抛到一片灰色雾霭中,漂浮在半空中。
她环顾四周,目之所及之有无边无际的灰雾,没有四极,没有八方,没有日月星辰,甚至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那轮廓渐渐靠近,不等冷嫣看清楚她的面容,她已看见她眉心的金色火焰,那是羲和神的象征。
冷嫣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哪里。大阵没有将时光倒回三百多年前她出生的时候,时光倒流回了一切的原点。
其时天地未分,从混沌中生出一对双生姐妹神祗,阳神羲和,阴神夕暝……
原来这才是双神传说的本来面目。
雌冥妖也回过神来,从后颈抽出一柄通体莹白的骨剑。
她志在必得地看着冷嫣,勾起红唇:“原来结局早就注定了,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是我呢。”
第132章
冷嫣无言地握紧手中断剑。
眨眼之间, 雌冥妖的骨剑已至身前,浑厚的灵力从她剑锋涌出,仿佛烈日穿过云层,绽放万丈金光。
冷嫣手中的断剑却已黯淡, 它失去了剑灵, 而她的灵力也已几乎耗尽。她挥剑招架格挡, 在致命的金芒中闪转腾挪, 单薄的身体仿佛怒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撞碎。
雌冥妖享受着潮水般涌动的灵力, 沐浴在羲和的光芒下。她出生于不见天日的地底,数千年来难逃被追杀、被驱逐的命运,直到此刻。
如今她已夺得天地的眷顾,拥有了羲和之力,只要将眼前这女人杀死, 她便能夺得神格,理所当然成为羲和神。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躲进阴暗潮湿的地底,众生将对她顶礼膜拜, 称颂她丰功伟绩的歌谣将万世传唱。她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与天地同寿。
而她与这一切荣光之间的唯一障碍,便是那渺小而不自量力的蝼蚁。
她还在挣扎, 徒劳地闪躲着, 用她那把可笑的断剑抵挡着, 仿佛枯叶妄图抵挡秋风,仿佛脆弱的堤坝妄图抵挡洪流。
在不停的追杀中, 冷嫣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她的身法越来越慢, 动作越来越凝滞,每挥一下剑都似竭尽全力。
她的身形忽然一滞,一道金芒划过她的颈侧,鲜血顿时染红了衣领。
雌冥妖立刻抓住时机,她举起骨剑,身形如风,向着冷嫣刺去。
金色光芒从剑中喷涌而出,犹如万箭齐发,冷嫣避无可避,微阖双目,面容平静,仿佛已经认命。
千万支利箭又凝聚成一柄骨剑,穿透冷嫣的心脏。
雌冥妖举起剑,将冷嫣的身体挑起,她就像被尖针刺穿身体的蝴蝶。
雌冥妖看着她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变得黯淡,忍不住得意地弯起嘴角:“所谓的夕暝神,真是不堪一击。”
话音未落,她只觉剑上忽然一轻,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片莹白的光飞起。
雌冥妖定睛一看,那是一只白色的蝴蝶。
紧接着一群白色的蝴蝶如涌泉般喷涌而出四散飞去,那把断剑没了人握持,落入混沌之中。
雌冥妖这才想起,这女人的躯壳原本就是一具傀儡,死后自然也会化为白蝶。
可她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这和传说对不上。
羲和应该斩下夕暝的头颅,分解她的尸骸,将之化作日月山川……
她转念一想,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多少故事都是以讹传讹,开天辟地的真相,那些凡夫俗子又怎么会知晓呢?
相较之下,她更在意另一件事——既然冷嫣已死,神格理当降临在她身上,为何她没有感到丝毫变化?
正思忖着,眼前的灰雾变换着,飘动着,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雌冥妖便即举剑刺去,那人形立刻化作烟雾散去,重归混沌。
不等她放下心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杀不了你……”
雌冥妖心头一凛,一股寒意爬上她的后背,连骨剑上的金芒都黯淡了些许。
她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一个人影从混沌中浮现出来,她立刻挺剑刺去,那人影又立刻隐没在混沌中。
“你说你伴欲而生,有人便有欲,只要世间有欲在,便没有人能杀得死你,”那声音不紧不慢地道,“那么没有人存在的地方又如何?”
话音甫落,四周的雾霭迅速凝聚成一个人形,那人也似笼罩在雾气中,仿佛混沌本身。
那柄断剑,不知何时握在了那人影的手中。
她挽了个剑花,继续道:“你可曾想过,当真是羲和杀死夕暝么?或者说,你当真是羲和么?”
雌冥妖忽然想起自己五百多年前从重玄护宗大阵中逃脱,曾经过一个雾气氤氲的水池,池畔的壁画上绘着乾坤之战的情形。
画中的羲和面目模糊,而夕暝则生了与羲和传人相似的相貌。
她直到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并不是壁画斑驳脱落的缘故,那模糊一片便是羲和神本来的面目!
她霎时间如坠冰窟,握着骨剑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她双手握剑,冲上前去对着照顾那人形胡乱劈砍,可金芒只是微微一闪,立即被混沌吞噬。
雌冥妖绝望地挥舞着骨剑,恐惧和绝望如灰雾一般侵入她的心脏,占据她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