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里盘着一对核桃,这对核桃还是诚亲王赠他的,说是平时拿在手中把玩可以活动经络,缓解长期执笔的疲惫。
诚亲王这般细致妥贴用心,让人怎么经得住。
明珠抬了抬眼皮,语气波澜不惊:“户部是诚亲王当家做主,我能如何?难不成我还可以替一个铁帽子亲王拿主意吗?”
如今他可以不表态,可若是他求诚亲王把麻尔图送回家,还能不表态吗,他可还没想好要不要改弦易辙。
再说麻尔图在户部又没碍着他什么事儿,一个已经致仕的官员,连大朝会都去不得,在外头得瑟几句又能怎么样。
科尔坤来这儿也不是为了让明珠把人给撵出去的,见明珠不同意也不纠缠,而是顺势说道:“万岁爷迟迟不起复我等,怕是已经把我们哥俩给忘了,可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在家闲着吧,都快要闲出毛病来了。
“既然诚亲王能把已经致仕的麻尔图请回去,不如把我们哥俩也请到户部去帮忙吧,纳兰大人你帮我们说说情,我们来之前可是听说了,诚亲王待您很是信任和看重。”
何止是信任和看重,据他听到的内部消息,诚亲王有意收服明珠,挖大阿哥的墙角。
虽不知道明珠是什么意思,可肯定是能在诚亲王那里说上话的,他和余国柱被免官,明珠也是有责任的,帮他们说句话不是应该的吗。
一旁的余国柱也跟着开口:“若不是我被免了官,也轮不到马鸷去做户部尚书,我的能力您是知道的,我为官三十六载,都是靠能力一步步升上去的,只是我做官时,诚亲王还不曾入朝堂参政,劳烦您帮我们去跟诚亲王引荐一把,为我们哥俩再争取一个参政的机会。”
余国柱是正经的寒门子弟,还是汉人,幼年丧父,一直寄养在舅父家中,顺治九年考中进士,一步步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做官的前三十二年,也能称得上清廉二字。
只是后四年,为了入阁封相,上了明珠的船,成为了他年轻时最恨的那种官员。
万岁爷免了他的官,让他在家中思过,可十年苦读,几十载为官,他不止不甘心闲赋在家,更不甘心这般收场,诚亲王那里是他能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
纳兰明珠看着昔年的朋党、友人,头发都已经花白了,被免官的日子不好过。
“麻尔图如今在户部是没有品级的,虽然的确受尊重,但没有上朝的资格,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科尔坤撇了撇嘴:“您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如今哪里还奢望面圣,见了万岁爷又能如何,万岁爷若是想用我们早用了,我们是奔着诚亲王去的。”
太子虽然如今地位稳固,可翻翻史书就知道皇位的变数大着呢,不到最后一刻便随时有可能反转,诚亲王这般得皇上喜爱,日后未必就没有机会。
就算诚亲王与大位无缘,可那也是个铁帽子亲王。
更重要的是,如他们这般被万岁爷厌弃免官的人,也没什么旁的选择了。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明珠也没什么理由不答应,不过他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能向诚亲王转达你们两个的心意,但不算引荐,诚亲王要不要用你们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不能因为这两个没有选择的人去投奔诚亲王,再把他也赔上,他可还没想好呢。
胤祉返聘了麻尔图一个,麻尔图便给他引回来一群,虽然个个都经验丰富,能力也不差,可这些人年纪也不小了。
户部缺人手是不假,但他可没想着把户部变成养老院,若是把这么十多位已经致仕的大人们返聘回来,户部就该请两个郎中长期留在衙门待命了。
而且户部也没有什么岗位适合这些年纪不小的老先生们,培训新人麻尔图一个就够了。
再说这一个个的致仕时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官位,以三倍的俸禄返聘回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胤祉打发走了致仕后想要重回工作岗位的老先生们,却迎来了如今户部的‘大宝贝’纳兰大人,还向他提了两个被皇阿玛罢官在家思过的人——余国柱,科尔坤。
这二人胤祉只有个大致的印象,若说对哪个人印象更深些,那肯定是余国柱了,弹劾他的刘御史是余国柱做主考官那年考中的进士,余国柱是刘御史的座师。
至于科尔坤,他更熟的是兵部那位科尔坤,大哥的岳父,小辫子一揪一大把的兵部尚书。
明珠口中的科尔坤,被罢官前是吏部尚书,那时他还在御前听政,并未正式参与政事,所以并不熟悉。
若是旁人向他提这两个人,胤祉肯定会一口回绝,但纳兰大人跟他提,就不好一口回绝了。
一方面是因为纳兰大人身上的担子重,还都是他加上去的,纳兰大人在户部累死累活的工作,他这个主事的心里头总得有点数。
另一方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疑心这两个人也像纳兰大人一样多才又能干,是难得一见的实用型人才,还是可以立马上手用的那种。
“这二位丹青画得如何?”
等王府的设计图出来,还是需要有人在一旁督建指点的,若准备的后路用不上,那这处府邸大概是要住一辈子的,自然要建的合心合意才行。
虽不太明白诚亲王为何问这些,不过他还真知道:“余国柱擅风水画,画功还曾被万岁爷赞过,至于科尔坤,他虽是个读书人,却更喜欢舞刀弄棒,对画画是一窍不通。”
“纳兰大人觉得余国柱的风水画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
听皇阿玛赞过,胤祉还有些顾虑,但既然纳兰大人也觉得好,那他不妨一观,或许余国柱的审美如纳兰大人一般合他心意呢。
第54章 二更
原户部尚书余国柱靠两幅丹青入了诚亲王的眼,此事迅速在京城传开,众人对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作为事件中心的余国柱,却不是讨论的重点,毕竟余国柱擅画并非隐秘之事,诚亲王也没有向万岁爷举荐余国柱,甚至不曾像麻尔图一样把人带到户部,而是安排了余国柱去督建诚亲王府。
众人的目光更多放在了诚亲王和明珠身上,明珠被万岁爷调入户部,本以为会上演一出两虎相争的好戏,可没想到诚亲王却是对明珠信任有加,连原来的户部尚书马鸷都要退于一射之地。
如今诚亲王又突然把余国柱这个人从犄角旮旯里挑出来,那两副丹青是如何到诚亲王眼前的,这就值得商榷了,最大的可能性自然是明珠在里头穿针引线。
那么问题来了,纳兰明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他已经改弦易辙了?
这话不只是围观群众想问的,连大阿哥也想问一问他这位堂舅。
纳兰明珠是在休沐日被大阿哥堵在府里的,一同被堵的还有原吏部尚书科尔坤,与如今的兵部尚书科尔坤同名不同姓,兵部尚书的那位科尔坤乃是大阿哥的岳父,而这个科尔坤也算是曾经短暂的追随过大阿哥吧,实际上那会儿与其说是追随大阿哥,倒不如说是追随明珠。
纳兰明珠表情苦涩而又无奈,他原来还觉得奇怪,诚亲王为何让他拿余国柱的两幅丹青过去,又为何真的要用余国柱,哪怕只是安排人去盖房子。
如今他才想明白,余国柱不过是个幌子,诚亲王真正想要的人是他才对。
从他一入户部开始,针对他的局就已经设下了,诚亲王先是对他委以重任,一方面使他放下戒心,另一方面也是做给众人看的。
他不过是向诚亲王提了余国柱和科尔坤一嘴,并不认为诚亲王就会同意,那段时间单是他知道的,已经致仕的想要像麻尔图一样在户部办差的人,少说也不下十个,有人直接找到诚亲王,有人是托了马鸷的门路,还有人走的是麻尔图的路子,可这些人诚亲王一个都没同意,更没提过要看什么丹青。
独独到了他这里,诚亲王借着两幅丹青收下了余国柱,顺便也把他给算计进去了。
如今京城官场上谁人不知余国柱靠着两幅丹青入了诚亲王的眼,而他纳兰明珠便是向诚亲王引荐余国柱之人。
他现在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楚了,诚亲王这是铁了心的要断掉大阿哥在朝堂上的根基,经此一事,就算他与诚亲王划清界限,大阿哥心里头对他未必一点疙瘩都没有,在其他人眼里,只要余国柱还在诚亲王手下,这事儿就很难过去。
诚亲王这是在逼着他做选择,他若是顺势投诚,诚亲王的目的便达到了,他如果还是选择大阿哥,诚亲王是没什么损失,损失全在他这里。
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心机如此之深沉,大阿哥将来又怎么能斗得过呢,怕是太子也未必是这位的对手。
太可怕了,他在宦海沉浮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不知不觉中了一个少年人的圈套。
纳兰明珠仰天长叹:“大阿哥莫不是也疑心老夫?可笑我纳兰明珠为官几十载,到头来竟无一人信我。罢了罢了,大阿哥既不信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日后我只做万岁爷的纯臣,旁的事情一概不过问。”
正准备质问明珠的大阿哥:“……”他什么话都还没说呢。
“我信舅公,舅公的为人我是相信的,这必然是老三在其中捣鬼,舅公不必如此伤心,也万万不可气馁,胤禔还需要舅公帮衬,咱们不能让小人得逞。”
纳兰明珠又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大阿哥这艘船也不是好下的。
“诚亲王实在是……唉,臣斗不过他,只要殿下还信臣,臣就心满意足了,日后臣在户部,诚亲王这样的手段绝不会少,届时还希望殿下能够一如既往的信任臣,臣也必将不负殿下。”纳兰明珠跪在地上满脸认真的道。
大阿哥上前,亲手把人扶起来:“我自然是信舅公的,若是舅公我都不能信,那还能信谁。”
二人手握手,一边来回诉说着信任,一边痛斥诚亲王手段下作、卑鄙可耻。
这样一幅场景,科尔坤在一旁却是越看便越觉得诚亲王实在是值得他赌上一把,能把明珠都算计到的人,普天之下可不多见。
诚亲王既然为了算计明珠把余国柱收了,怎么就不能再算计明珠一把将他也收了。
他虽不擅长画画,可也不是什么都不会,他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不过他那会儿旗人实在不擅长读书,科举时满汉不在一起排名,各有各的榜,说到写文章作诗他肯定是不如余国柱的,可他骑术好,如今也还能给诚亲王表演一套花式上马。
若要让诚亲王看到他,那还是不能离了明珠。
科尔坤打定主意要赖上明珠,而那头的余国柱已经开始画设计图了。
宫里头出了三份设计图,风格可谓是大相径庭,一份带着江南的雅致秀气,一份有着盛京的粗犷大气,还有一份……金碧辉煌。
胤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次冤枉了皇阿玛,小十的审美可能可能不独是父母其中一人的锅,而是两个人都有份,但他有些怀疑小十的审美才是如今审美的主流。
不过自家府邸,还是要自己人住的舒服,额娘喜欢第一份设计,福晋则是喜欢第二份,他呢,是好看顺眼就行,所以不得不让余国柱结合前两份设计图再出一份。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为难人,但哪有不为难人的甲方,好歹他银钱给的足。
为了让余国柱对他的审美有所了解,他还特意带着人去公主府和额附府都瞧了,去完这两个地方,正在建设中的工坊也没放过,毕竟这份设计图纸也是他拍板定下的。
四阿哥是等到三哥和余国柱分开才走过去的,他实在不明白三哥为何要用余国柱这种人,国之蛀虫,皇阿玛当时居然还没把这些人抄家。
就算是三哥要向明珠示好,那也完全可以选用别的方式,而不是收了余国柱。
纳兰明珠此人也是不知所谓,居然敢在两个皇阿哥之间左右摇摆,还向三哥推荐余国柱。
“三哥也不要太纵着明珠了,如今他能向你举荐余国柱,焉知他日后会不会把那些被罢免的朋党都领到你跟前来,皇阿玛都已经将他们弃之不用了,为了一个明珠惹皇阿玛生气不值得。”四阿哥轻声劝解道。
他知道三哥和大哥的恩怨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儿,而是已经纠葛数年了,在他刚搬到阿哥所不久后,两个哥哥就在演武场下狠手打了一架,他至今都记得大哥被卸掉的两条胳膊和三哥蹭掉了一层皮的手背。
三哥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收揽明珠必然是为了打击大哥,可在他看来实在没必要。
自从三哥被封为铁帽子亲王后,太子就已经相当忌惮三哥了,如今好歹还有个大哥分担太子的注意力,若是明珠转投三哥,那三哥便真的要成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胤祉也了解四弟嫉恶如仇的性子,他上辈子有段时间也是如此,世界在他面前非黑即白,不过如今他的想法也不复杂,相反应该是很简单才对,好用的人他为什么不用。
余国柱昔年结党营私,皇阿玛已经罚过了,他又没把人带出来做官,只是让余国柱做些自己擅长的事情罢了,没有伤害到他人的利益,对整个社会也没有害处,那他为什么不能用余国柱呢。
皇阿玛罚的轻是皇阿玛的事儿,他也觉得明珠、余国柱这些人当年就应该被抄家的,可这又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这些人至今还享受着结党营私赚来的财富,他多用一用,多让这些人干点活,那不是更好吗。
胤祉解释自己:“我没有纵着明珠,我纵着明珠做什么,他又不是我堂舅公,余国柱的确是有才之人,等到时候图纸画出来我拿给你瞧瞧,不管这人之前为官如何,在审美方面我觉得你们俩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四阿哥抿了抿唇,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胤祉则是拍了拍老四的肩膀,这些弟弟们里头,当属老四最是率真可爱,尤其是认真的样子,最最可爱了,他只知道历史上老四是最后的赢家,却不知道老四这个皇帝当的如何,做了皇帝的老四也像如今这般认真也较真吗。
单就他看到的,大清的贪腐是很严重的,余国柱并不是个例,事实上若不是这一伙人当年为了把持河务,联手使得皇阿玛疏浚下河政策迟迟得不到有效的实施,皇阿玛未必会把这些人揪出来惩治。
无论是在皇阿玛当初赏他的那个皇庄里,还是在户部衙门,他刚接手的时候,蛀虫都不算少,大的揪出去,他警告之后胆敢再犯的揪出去,剩下那些却还是要接着用的,因为如果把这些人通通都清了,直接就没办法运转了,谁让他没有充足的人才储备呢。
像这种情节还不算严重的,不得不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胤祉突然就有点心疼老四了,皇帝不好当,大清的皇帝不好当,老四若是当了皇帝还没改现在的性子,到时候急也能把人给急死。
第55章
五月份,又到了皇上去承德避暑的时候,顺便也去草原上和蒙古各部的王爷们秋狝,这一去若是无突发状况,至少要三四个月。
此次御驾出行,皇上在皇子阿哥中只选了大阿哥伴驾,太子被委以监国的重任,这几个月来出尽风头的诚亲王反倒没了动静。
皇上只字未提诚亲王,却把明珠带走了,好在商业司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明珠一走,马尚书可以顶上,胤祉手头的差事也变得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