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又是一年初春到。
她披了素白的氅子缓缓打开旁门,一股幽幽花香钻进鼻尖, 扑面而来的是凉凉的习风。
霍氏奢靡,将这府邸修的峻宇雕墙, 极尽富贵。
她抬眸, 就见一瘦削的黑袍身影立于繁花庭院, 旁边是一颗琼花树,片片洁白。
足下生顿, 她有些不敢靠近, 却又有满腔扑出的欲望想要上前去一探究竟。微风拂过, 迷离间似乎看到那片片洁白的琼花纷飞落下, 香气溢鼻。
院中的那道黑袍身影似乎有感背后的目光, 缓缓转身,与身后的女子直目而视。
她的眼中划过一抹失望,而后便是空洞和冷静。黑袍遮身,虽只能依稀瞧见半张侧颜,但那垂老苍弱的神态已经告诉了她,他不是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
那个人,昭昭如明月一般灿目, 灼灼如星辰一般耀眼, 又怎会是这幅模样?
“先生。”
刘僖姊举步上前, 对其微微拂身做礼, 轻唤了一声先生后再道:“自联军北上, 一直闻先生奇才睿智, 今日终得一见,当是三生有幸。”
他身子微僵,动作迟缓的受了这一礼,张嘴喉咙里发出沧桑沙哑的声音,若七十老翁。
“殿下身份尊贵,还望保重。”
这声音让她眼中的亮光全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平静和失落。
不是他,竟真的……不是他。
原来,先前种种皆是她一人想象罢了。何珩不让她见这位军师,当真是因为他的样貌与脾性。可笑的是她还以为是那人故意躲她,不肯见她,白白搅乱了数日的神思。可失望过后,一颗变便又被空落和忧虑填满。
那个人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不告而别?是否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事?
这些问题一瞬间涌上心头,叫她胸腔里的一颗心紧紧揪在一处,怎么纾解都行。她多希望自己能够抛开这世俗的一切,就此不管不顾的出去找他,将他绑在自己身边。纵然他没有喜欢,她只愿他能够平安。
“殿下有心事?”
他见她眉头微皱,像是深思,又瞧她双眼泛红,显是痛哭一番。既是哭过,那应当不是为了刑元元之事才露出此种神情。
还有什么事情能令她如此挂怀
她微怔,随即恢复正常神色,冲他淡淡礼笑,张嘴道:“前几日多亏军师的安神香,本公主才能睡些好觉。此前一直无机会亲自向军师道谢,今日既是碰见了,便再次谢过军师了。”
说完,她又盈盈一拜,礼数姿态都拿捏的恰到好处。
他虚受了这一礼,没有矫情,也没有倨傲,问道:“殿下这几日过的可还好?”
那农户夫妇将她捡回去,不知有没有苛待她。他当日找到她,却不敢让自己问这个问题,只怕会忍不住血染床前,让她在梦中也不得安稳。
“尚可。”
她满眼疏离,只回这两个字。面前这个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她向来惜才,以是待其礼数周全,言语进退有度。但他方才的话却是有些逾越,让她有些抗拒。
孟玊瞧出她的淡漠,方才那一问由心而出,根本不容他思考。此刻见她抵触,自是收了话头,抬手指了指左侧的一间房门,道:“刑姑娘的尸身就在这房内,将军命我照顾好这遗身,等殿下醒来后好给殿下看一眼。”
刘僖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侧身一瞬间只觉那些刚刚被压下去的悲痛情绪瞬间又翻涌上来,几欲逼得她当场落泪。然她没有,面对苏姑姑她尚可以无所顾忌,但是面对其他人,她必须保持自己公主的高傲和端庄。
因不知刘僖姊何时会醒来,尸身易腐,所以那房间放了许多的冰块。进门以前,孟玊饶是知道不该,也还是开口提醒。
“殿下身子还弱,里面寒气过重,不可久待。”
刘僖姊没有心情回他,推开门进去,将他挡在房外。
他盯着紧闭的房门,沉默驻立了许久才转身离开。尽管不想走,但已没有留下的理由。他选择重新穿上这一身黑袍,许多事情便只能止步,不能陪伴。
房内果真很冷,即使穿了厚厚的氅子,也挡不住寒意浸透骨髓。她一眼就看到那静静躺在床上的女子,脚下疾步,却在能触到身子的时候顿住。
“元元……”
一行清泪落下,无声无息的痛苦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的整颗心都揪在一处,窒闷的无法呼吸。
她十数年处在高位,不知踩了多少白骨和血肉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为她牺牲的人从来不少,为她尽忠的亦是比比皆是。她有时会惋惜,有时会愤怒,却从未像今日一样,体会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刑元元于她来说,许是属下,许是棋子,许是忠友。这么多年来尔虞我诈,如履薄冰,唯有这个女子一直呆在她身边,总不拿她当公主看,觉得她与这世上的其余人一样,平凡而普通,有喜亦有怒。
记忆里,这个女子总爱与她说一些旁人说不得,亦不敢说的话。
……“公主,你日日伏案批折,劳累至此,怎都没瞧见你犯过一次瞌睡?这样,必是辛苦极了。”……
……“公主,若是那些老顽固们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蒙头揍他们一顿,保准她们老老实实的听话。”……
……“公主,真羡慕你,有好多好多人喜欢你。”……
记忆中巧笑倩兮的刑元元,明媚灿烂的刑元元,活泼可爱的刑元元……这一切终是渐渐远去,再也寻不得了。
她抚上这好似静睡着的女子的额发,含泪一笑,道:“你可真是傻啊。心愿未了,怎能甘愿赴死。”
房间门吱呀一声打开。
何珩缓步走进屋中,在刘僖姊身后站定,幽幽神色盯着那床上的女子。
刘僖姊没有回头看他,漠声启唇:“随军北上,她一直在我身边。扮作护卫,护我周全。”
何珩没有惊诧,他已经猜到。那日拦下的女护卫便是刑元元,他当时闻到了独属于她的气味,熟悉的刻在心上。
“她告诉我,是你救了她,你们两不相欠,她不恨你。”
何珩依旧沉默,这话他也能想象出她说时的样子。虽然已经失忆,但这爱憎分明的性子却是丢不了的。
“她不是恭贤王的女儿,她是魏楚人。”
这一句,何珩终是起了波澜。
刘僖姊转身,神色冷漠的看着他,无怨亦无恨,只道:“当年恭贤王为了保住自己的私生女儿,从魏楚带回来一个弃婴,便是元元。元元十四岁以前被人囚禁折磨,尝尽苦痛,未有一日活的像个人。”
“皇室宗族极重声名,哪家王侯若是有了私生子女,皇族宗碟无其姓名,就必逃不了一条死路。何家算是国戚,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恭贤王为了不惹人怀疑,故意保她一命,好让自己的亲身女儿可以安然度日,逃过一劫。”
“当年我救下元元本是偶然,想用她来牵制恭贤王罢了。可你晓得吗?她在我身边处处讨好,拼尽全力想要努力下去,冲所有人微笑,死死的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
“她明知道我只是为了利用她,但她觉得这已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从不哀怨命运,不让所有人讨厌。她在公主府不能光明正大的出入,只敢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到院中走走,十分羡慕苏珮何喜这些能时时陪在我身边的人。”
“我将她派往何家调查太初十四年的许国公一案,她欢喜极了,觉得我看重她。她前往何家,月月写信,总叫我不要担心她。后来她嫁给你,信便断了。最后一封信她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家,想安安稳稳的过完下半生。”
“何珩,元元她从来就没有家。”
五雷轰顶的震惊从头顶一下子劈到脚底,何珩听完这些,只觉对方在跟他开玩笑,且是一个天大滑稽的玩笑。
她不是恭贤王的私生女?
所以她这一生苦难的根源都不过是做了一枚令人怨恨的棋子。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何珩的反应恰合她意,她冷笑,再道:“恭贤王真正的私生女是宋灵儿。当初她故意挑拨你与元元的关系,你虽嘴上说着不信,可心底呢?人性如此,明知是挑拨,却还是要怀疑。说到底,不够信任罢了。你不爱她,但她是你的妻子,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情,这份信任你应该给她。”
房间冷寒,刘僖姊离去,独留何珩一人在那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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