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沉默肆虐,像极了没有硝烟的战争。早该想到的,陈真早就发现「龙嘉衍」不对劲,他却自欺欺人,骗自己关心则乱,现在两人捅破了窗户纸,关係却不那么纯粹了,僵硬彆扭了很多。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黎何,他还是笑着,可陈真看着那个笑容,心底莫名有些不舒服。
「其实给你传地形图的时候,我已经预想过变成这种局面。我大可以扮演龙嘉衍到最后,虽然我的演技没那么好,但要骗过多数人还是很容易的,只要咬定我失忆后性情大变,哪怕是你,都没办法定我的罪。」
黎何还是坐在沙发上,维持着那个端正的坐姿,陈真就这样抬眼看他,像是想从那双眼眸里,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然而,一点也不。
「我很喜欢你……」黎何顿了顿,「我很喜欢你跟欣赏你的性格,在a国,你的地位跟做的事情是我的嚮往,我在自己国家束手束脚,虽然位高权重,但实际上还是受限于体制,很多时候都得应付尸位素餐的官员。」
黎何的语气縹緲,又有些虚幻,「大家都在这样的制度下妥协了,可你没有,虽然对我而言你是书里的角色,但是你活成了我想成为的样子,会为自己的理想去抗争,会尽全力保护需要你的人,而且还惜命。」
「可能这就是我不甘于只做龙嘉衍的原因吧,我希望你认识的人是我,而不是龙嘉衍的替身,当然你大多会在知道真相后跟我决裂。没想到,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却还愿意跟我和和气气地坐在一块聊天。」
不仅是黎何,就连陈真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他惊讶自己不生气对方的到来,也没有预期中那么担心龙嘉衍的下落,他好像变得很不了解自己,却又说不上原因。
黎何的出现于他而言是利大于弊,他有了一个可以理解自己的对象,不怕他的异能、可以跟上他的步调,他们甚至有非比寻常的默契——一种难言的欣喜硬生生压过了对龙嘉衍的担心。
陈真松了很大一口气,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松一口气。
「有一个问题。」陈真开口,「为什么丧尸会变成那个小女孩的样子?」
黎何思忖片刻,给出了一个他认为最有可能的答案:「可能它以为那是我的心结吧?」
以为?
「难道不是吗?」
「不是。幻觉里呈现的只是一小部分,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丧尸没本事捕捉到,毕竟我死后记忆也有点模糊了,很多事情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慢慢想起来,记忆自然也不怎么深刻。只能说因为我们是同天死的,碰巧记得罢了。」
陈真道:「你是说你死在那场营救人民群眾的战役里?」
「对,当时我的确没救下那名小女孩,可能是有点遗憾吧,但不至于到执念,虽然过不久我也死了,但除了那个小女孩我没救到之外,其他人都获救了,我也算功成身退了,没有什么遗憾。」
「你会对生命的消逝感到遗憾或痛苦吗?」
黎何摇头:「会遗憾,但是不会痛苦,我觉得我尽力了,我家的家规也是这样,我连我爸殉职都没有想法,更别说是其他人。」
见陈真没有回话,黎何又接着说:「这样说或许不好,但是家规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东西,特别是大家都很努力遵守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起来。」
「包括你们对死亡的态度?」
黎何不置可否:「我家其他人我不敢说,但至少我看得很淡,没有很想活,但也不会特别去死。无非就是炮火来的时候,我看无处可躲,索性不躲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就像死的人不是他。
陈真并不苟同这样的价值观,但也不好干涉别人的思想。或许人都会对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心生嚮往,这大概就是这位队长会欣赏他的原因。
「如果我稍微积极一点或许能保住一条命吧,但我累了,我想说就这样吧,我该去找我爸那老人家叙旧了,我想休息了,就迎上了炮口。」
陈真不赞同这个说法:「你该好好活着,国家需要你,或许你并不在意生死,可总有人在意你的死活,你这样死去,你的队员会难过的。」
「或许吧,但我已经顾不上别人会不会难过了。人生就是充满各种奇妙的事,如果我知道我会来到这里,当时就该认真读读那本书,虽然现在也没太大意义了。」
陈真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所以你遗憾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没好好看书?」
黎何反问:「为什么要遗憾死亡?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活的时间长短罢了,我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做了我觉得对的、值得的事,就算哪天我死于非命,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没有牵掛的人吗?家人朋友,甚至是队友?没有一件能让你觉得活着很好,就这样离开会很遗憾的事情?」
「陈队,我们身为军人这种高危职业,最好的就是不要有朋友,也不要有任何牵掛,这样我们在战场上才不会有任何犹豫、不惧怕死亡,不会在最后一刻临阵退缩。」
陈真一愣,为什么这句话这么像他会说的话?
下一刻,黎何便证实了他的猜测,「这句话我曾经在书里看你说过,虽然在这里你可能还没说,毕竟我想不起来我是在哪个章节看到的了,但至少这能代表我们理念是一样的吧?」
陈真有点无奈:「你说得对,但是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
「嗯?」
「我的确是这样想,但是做人不能真的没有任何牵掛。我们的确要不怕死,但我们不能不在意死亡。死亡很恐怖,可它同时很珍贵,是它的存在才让活着这件事变得更有意义。」
陈真一顿,「我成为一队队长,除了是跟随家里的脚步之外,我同时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可以救更多的人,让大家不用担心丧尸,每天担惊受怕。嘉衍的父母牺牲了,他还能成为我的家人,可其他人呢?很可能就没有家了。」
「……结果还是因为龙嘉衍吗?」
「什么?」
最后那句话说得太小声,陈真没听清楚。但黎何只是摇头,并没有打算重复。陈真原本还想说什么,但黎何忽然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洞穿。
陈真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只是在给你机会,你真的想对我下手的话,我不会还手。如果你捨不得打你弟弟的身体,我之后想想办法,让你有机会可以报復我。」
陈真很疑惑:「我为什么要报復你?」
黎何也疑惑:「你不应该报復我吗?我都害你弟弟不见了,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毕竟欺骗了你很久。」
「没有必要。你为嘉衍正名,坐实了二队队长的位置,我该感谢你,而且我也釐清了一些事情。」
「釐清了一些事情?」
「没什么,我想清楚了再说。」陈真起身,「还是跟原来一样吧,这件事我会帮你保密,你有什么话也可以跟我说,没有人的时候我就喊你黎何,可以吧。」
陈真用的是陈述句,显然只是尽到告知义务,并不在意黎何的回答。
陈真起身之后,清了清喉咙,又将刚刚的话总结了一遍:「黎何,现在说的都是我的个人看法,你没有必要听,但是我想说。刚刚跟你提到的,或许我们这种跟战场打交道的人应该要很薄情,不畏惧死亡、不强求团聚,还有不要有牵掛。」
「但我们也是人,我们去参与战争,是为了不要有更多人牺牲,是为了拯救更多生命。我不知道你们那边是什么情况,至少在a国的特殊部队,是为了剷除丧尸而战。」
「这是很伟大的事情,你应该要以自己为傲。我知道这样说很矫情,毕竟我一开始也不是这样想,我觉得它只是责任,因为我父母都是这个职业的人,所以我也去了,就想要离他们近一点。」
「但是时间久了,我会慢慢去想,我真的觉得这是责任吗?后来在某次战役里,我剷除了一个丧尸潮。那不是什么评级危险的地方,可逃出来的人很感激我,谢谢我救了他们的命。」
「我那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不仅仅是责任而已,我能够救到很多人,能够让很多人还能有一个家。当我的心态变了,当我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
「我觉得,它开始变得有意义。」
陈真缓缓笑了,他是个严肃的人,虽然不到永远板着脸,可他的笑容总给人客套疏离的感觉;这次却没有,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事,笑得很柔和,嘴角的弧度明显上扬,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所以才要活下去,我们的工作是拯救生命。正因为随时都可能会死,才显得活着有多么可贵。可如果连你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命,是不是对不起这么努力的自己?」
「所以,不要失望、不要倦怠──不要忘了你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须臾,黎何猛地抓住了陈真的手腕,兴许是龙嘉衍这张面孔让他放松紧惕,才这么轻而易举被抓住。陈真没有甩开,只是就着这个姿势看着他,看黎何还想说什么。
可黎何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在看遥不可及的神祉,目光苦涩、嚮往却甘之如飴。陈真一怔,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黎何便很快收回目光。
「抱歉。我下意识就──」他很快松手,「我只是想问你,那我们现在算什么关係?」
陈真不解:「什么什么关係?」
黎何有些窘迫:「就是……我们能当朋友吗?虽然这样说很奇怪,好像也很厚脸皮,但是我很少遇到这么合拍的人,不会怕我,也不会忌惮我,所以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我想争取看看……」
「原来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什么?这难道──」不算是大事吗?
黎何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陈真说:「我们不一直是朋友吗?不管你是不是用嘉衍的身体跟我认识,嘉衍的事情你不知情,也算是受害者,我不会怪你。而且,如果我真的遇到黎队的话,应该也能当朋友吧。」
陈真拿着已经空掉的杯子离开了。
或许是陈真太过实诚、太过正直,说的话也太有感染力,黎何竟有那么一瞬间认为他说得对,或许自己真的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黎何盯着陈真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可是我们并没有那么伟大,战争说好听点是为国家跟人民一战,可实际上不就是有着正当理由的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