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人实在太糟糕了。」露恩气鼓鼓地说,手还戏剧性地交叉在胸前,宛如真的在撒气的孩子一样,着实令我不自在,特别是在听完希祈那番话之后,「不能将她当作普通小孩看」的想法已然根深蒂固。
「露恩大人,这次连我都能感应到,我想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希祈绝对在他体内。」柚梨紧咬牙根,忿忿不平道:「还有刚才的光……」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又想起来。刚刚生出冰晶的光芒确实不是出自我手,恐怕是希祈为了保护我才逼不得已使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希祈在你体内。」
「我不过比你早知道了二十分鐘而已,在那之前我也只是怀疑,从未确认过。」这番严正声明不知柚梨听进去了多少,但能确定的是,她铁定没有接收到我的言外之意。
这位骑士或许已经习惯摆出严肃的表情,眉头深锁,不再说话。
反倒露恩又开啟话头,手改变位置放到了桌上,让我们三人都看向她,「那么救世主大人和希祈大人见过面了吗?」彷彿萤光的白发随着她倾头的动作滑落下来,「就在刚才?」
「没错。」虽然希祈最后那像是逃避一样的表现让我在意,不过现下暂且不提,「除了和我解释一些缘由外,他也说了一件挺严重的事。」
我顿了下,藉机观察她们三人的反应。雪姬似乎因为此事与我有关,所以放下了刚吃完的冰淇淋盒,柚梨则是如往常一样柳眉倒竖,严肃又关切的模样,于我而言最捉摸不定的露恩,仍是维持浅笑盯着我看,眼神一如外表单纯,或说是……空洞。
然而在我说出灵魂融合的可能性以后,不光雪姬、柚梨,露恩竟也沉下了脸色。
「希祈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柚梨率先提问,语气十分迫切。
想起意识空间里的那片景色,我本来是想回答她希祈过得应该挺滋润的。可如果针对事实来说的话,「他现在就是以灵魂,或者说是意识的形态……存在我体内。」
这种说法还挺微妙的。仔细一想,希祈的经歷好似正印证了「死亡」在古老哲学中的说法:改变了形态,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吗?
但不一样。希祈的情况不该用「死」来下定论,他确实存在,以依旧能被观察到的形态存在于我体内。
柚梨听了我的话,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那他现在有办法和我们见面吗?」迎着骑士难得盼望满满的眼神,我的脑袋里竟生起了非我本意的拒绝想法。
极为不可思议,我居然能直接接收到希祈的想法。
可这样看来,希祈现阶段是不愿与寻来的异世界二人见面,原因或许正与他刚才的逃避有关。既然如此,我似乎不好从中介入,只能先想个藉口摆脱。
然而我也真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将希祈带出来,将处于灵魂状态的希祈唤出,会不会一不小心连我自己的灵魂也会跟着被拉出来?
「不行,我们总得想办法将希祈带回去才行……」柚梨听了我的话后十分苦恼,转而寻求露恩帮助,「露恩大人可曾听过教会的人说过这方面的事?」
纯白的小女孩摇了摇头,表示无法,看着柚梨继续烦恼,不过她马上注意到我的视线,望过来的黝黑眸子藏丝万缕,根本难以一一抽开去理解女孩的想法。
这样下去也无济于事,我便向她们道:「我请族里人去调查我们世界是否有相关纪录好了。」在漫长的妖族歷史中,即便我不曾见识过,但也应该不是特例才对。再不济,还有那位万能的造物主能求救……
「谢谢你……」可她还未说完,却马上恶狠狠地瞪着我:「也希望你能不要欺骗我们了。」
宛如冰刃的视线刺进我的良心,对着眼前犀利的少女,经此一遭,我是不敢再有所隐瞒。
清理房子于我而言不过是挥手之间的事,可是正经的骑士仍对于大肆破坏我房间的行为感到亏欠,便一手包办了今日的晚餐。
一楼主卧早已被雪姬以「离厨房近」的理由佔据,另一间兼书房的卧室便安排给了柚梨,只是不想她竟也用离厨房近的原因来选择这间房,不免让我在她与雪姬之间脑补出一些火花擦撞。
因此露恩便自然而然住进二楼仅剩的一间客房。雪姬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主动帮忙她们收拾行李,我就瞬间成了没事做的那个人了。基于团体生活中自然而然產生的互助合作压力,我摸摸鼻子,跑去厨房搭把手。
也不知柚梨从哪里学来,今晚似乎打算做咖哩,马铃薯和红萝卜在她手起刀落间瞬间去好了皮。
蔬菜的部分她既然已经负责,我便捞出冰箱深处的生鸡肉来烫。
「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什么?」柚梨突来的一问,我还反应不过来,「没关係,烫鸡肉我还是会的。」
「我不是指这个……」
听她无言的语气,我才朝她看去。白天见到的侧马尾不知何时改绑在脑后,一些小碎发无法被束上去,翘在她的耳缘上,凌乱中带了点娇俏感。透过她红了整片的耳廓,我才明白骑士话中的意思。
「因为受了你很多帮助,所以我才想……」
柚梨的话音越渐微弱,听着听着,内心又產生了某种熟悉的衝动。就如之前走在路上时一样,对象同是柚梨,我已能确定这种生于莫名的想法源自希祈,只是……我忍不住对着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希祈喊道:「你也稍微克制一下。」
完全没料到青春少年想呵护情人的心思会反映在我的行为上,这下子,连我也不禁佩服起恋爱的力量了。
「确实,我现在也是因为有任务在身,才会在这……」我捞起锅里已经滚了好一会儿的鸡肉,置于另一容器里,再一一将其中顏色已变黑褐的血块清出。
「还记得早前来找我决斗的妖吗?」
「你是说沧梧?」柚梨切菜的手毫不停顿。
「没错。我直觉他们会和我这次的任务有关。到时候,要是有我脑袋转不过来的地方,可能就要麻烦你了。」
「没问题。」柚梨这时转过头来对着我,笑得极为自信,「这方面我还是挺擅长的。」
有这样可靠的保证,我突然放下心来。仔细想想,继上次有伙伴以来,好像也过了有百来年吧,让我有一种既陌生,却又能不自觉放松的感觉。
隔天是忙碌的一日。从一大早开始,我便跑遍所有被我伤及之妖族地盘,慰问那些妖。虽说伤得不轻,所幸大伙儿恢復力都很好,休养一阵就能痊癒。
也趁着这时,我向眾妖道明我这次的任务:「你们或许有所耳闻近期有些许妖遭到杀害的事。」
「是的,多是偷袭,直接攻击致命处。」
「从幻蟒和角廌那儿听说过这事。」
「月牙大人,可知究竟是哪一族痛下杀手?」
眾妖愤慨中,又带了些怀疑,毕竟至今为止没有妖族会採用这种宛如见不得人似的手段来伤害他妖。
「据我目前调查,人妖两方……皆有可能。」
话音一落,眾妖哗然。
「是除妖师吗?他们怎么敢?」
「人类竟然有无视和平协议的一天?」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身周杀意四起,立即激得我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的,这才是妖界,本质都是嗜血的狂暴因子,这种直来直往才最是让我静得下心来。
「月牙大人,请为我们主持公道!」
我安抚他们,「稍安勿躁,即便有人类参与其中,我方仍不知谁才是真正破坏协议的罪魁祸首。」
「那……您的意思是?」
我面向昨天被我伤及的妖,「还记得那个新生妖族吗?」
对方有些愣神,而后恍然大悟:「是了!他们不知道协议的事!」
新生妖族极少有千岁以上的存在,而且由于本身弱小,通常生活在阴影当中,除非主动蹦出来昭示存在,否则妖界并没有具体手段掌握新生妖族的诞生。
也正是因为他们这样的生存方式,导致妖族的内部共识无法有效传递给这些新生命。此世中最为重要的和平协议──妖族与除妖师,乃至与人类之间的互不侵犯条约──正是一例。
「昨天出现的新生妖族,似乎也不晓得『认可战』一事。」
果然,昨天在场的妖亦有同感。
认可战是新生妖族正式被登录进受管束妖籍的方式,这是使自己身分广受眾妖所知的主要途径。此做法在妖界各处皆有流传,如果沧梧连这件事都不知道的话,由此可知,可能参与这次事件的新生妖族,究竟生存在多么边缘的地带……
「为了避免麻烦,直到天宇祭之前,我下令眾妖尽量不要出现在人类管辖地带。」我接着宣布,「在此期间,我会尽我所能调查清楚。」
离开妖界之后,我继续前往除妖师本家。
说起除妖师,便不得不让我想起班上那位麻烦製造者芷月,接近放学时间的现在,其实前往对方本家,似乎很有可能会被她逮住。
据这段时间的观察,芷月异常针对我的举动,总令我下意识认为她早已识破我的真身,并随时找机会将我剷除。明明有和平协议在先,但对方的敌意正是如此强烈,常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且毛骨悚然。
我与她之间,该是没有任何仇恨才对。
这种不知从何生起的恶意,总是使人如坐针毡,极不舒服。
不过在路途中,我竟碰到了雪姬。她隻身一人站在昏黄色的街口,脚尖踢着碎石,颇为无聊的模样,却又尽忠职守在这候着似的。
娇小的身躯站在才刚亮起的路灯底下,脑袋低低,表情不明。然而在听到我走近的动静后,抬眼望过来时眸中迸发出的亮光,好像冬阳照进心底一样。
这一瞬间,我彷彿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感觉。孩子心情飞扬跑向自己的身姿,竟是这么温暖人心吗?
突然有些忌妒身为雪姬父亲的初云长老……
雪姬在我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额发丝凌乱,她想随意地拨到一旁,可汗水的沾附让她无法整理成顺心的造型。不易捕捉的烦躁叹息传进我耳里,不禁令我感到好笑,原来不习惯这副躯体的人并不只我一个。
「走吧。」
前一次的拜访只有我一人独自前往,雪姬并不认得前往除妖师家的路,于是由我走在前头,并偶尔留意一下开始自顾自吃起零食的雪姬有没有跟上。
除妖师本家佔地不小,意味着其地处郊区,距离我目前的居所并不算远。大约走了半小时,独树一帜的古式建筑逐渐印入眼帘。光是从接触围墙至走到建筑正门,又行了好几步路。
门口没有设置电铃,许是除妖师有自己的特殊感应方式能知晓访客到来。
只是当我正想敲上眼前这扇古朴的门板时,脑中正好浮现上一次前来被拒绝入内的画面。我犹记得当时前来应门的女人能力超群,比一眾跟随在她身后的除妖师都要厉害。纵使给人面容和善、举止优雅的第一印象,那人却也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飞快地甩上门,甚至差点将我的鼻子摔扁。
那名女子或许是芷月的母亲,但奇怪的地方也在这──为何家主等级的人会前来应门,而不是侍者、僕从之类的人物?
想必,正是眼前这扇门有它厉害之处。
「月牙?」
雪姬在我身后疑惑地问,我才想到还有她可以帮忙。
「还记得我上次来被拒绝的事吗?」我比了比这道厚实严堵的门,「这上头或许有施加法术,能够侦测灵力有无藉以辨识来者。」
我和雪姬说了些更进一步的猜测,她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上前一步,蜷起小巧细白的五指,不疾不徐地在木造大门上敲了三下。
围墙周遭并没有监视器,可当我去感应府邸内部的气息流动时,很快便观察到里头人员迅速集合在一起,并由一位拥有强大灵力的人为首,直直朝这而来。我直觉领头的那人,会是上次那位女性。
我跨步移至大门出来后的视线死角,不让对方在开门的第一时间看到我。雪姬见状没什么反应,仍旧雷打不动地站在原地等里面人出来。
终于,大门内部传来了一点动静,窸窣的谈话声隐约透露了里头人的紧张,可门还是马上被人大敞了开来,彷彿无所畏惧。
「您是……」
果然,站在最前头的正是上次那位女性,仔细一看,确实觉得芷月的五官与她有五分相似。来人气质恬淡,虽然面对雪姬时表情有些僵硬、紧张,但不难看出她是一位个性温婉的人。
「我是?」面对明显尷尬拘束的对方,雪姬仍然照自己的步调来。她这单纯地歪头一问,除了让人毫无意义地被她不自觉流露的可爱爆击以外,更加重了对方的压力。
「您、您是……」果不其然,那位女性不知所措起来,可姿势却突然放低下来,稍稍接近雪姬后悄声问道:「请问您是月牙狼族的代表吗?」
闻此,不禁令我大骇,并立即现身将雪姬护在身后。
为何这人单看一眼就知道了我们的种族?
对方被突来的变故吓得后退了一步,只是当她一对上我的眼时,整张脸竟是以肉眼可见之势通红起来,接着宛如迅雷般退回建筑内,又想把门大力甩上──
「等等!」我一个箭步衝上前将门板挡下,在仅馀十公分的间隙内,我对着她的大红脸道:「这次不会再让你逃了!」
对方似乎被吓得不轻,抓着门板的手不停颤抖着,忽然就脱了力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雪姬皱着眉站到我身边,面色不善。
女子身后的人们立即上前来抵御我们,可才踏出一步,马上就被坐在地上地人出声制止了。在场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对方似乎也明白这件事,慢慢将情绪稳定下来。
「大、大人?」那群护卫比起警戒我们,优先担心他们的家主。女子站了起来,表情还有些僵硬,却是摆了摆手对眾人下令:「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吧,这两位客人由我来接待就行。」
「遵命。」
令我意外地,居然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现一点怀疑,全部按照女子的命令,不一会儿便离开了现场。
眼前人看到到我和雪姬吃惊的表情后,害羞地苦笑出来。她拍了拍沾附在长裙上的杂草及尘土,整理好仪表后才朝我走过来。
「抱歉,方才失态了,我是除妖师月若本家的前任家主,荷月。初次……不,再次见面,您好,月牙大人。」
我和雪姬被隆重地邀请入内,明明应门的都是同一个人,可别于上次的拒于门外,显然这一次的待遇好多了。比如此刻呈上来的茶水,一入口就知晓不凡。
荷月明显还是处于拘谨的状态,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还顾忌着什么,令人在意的……还有她脸颊上总是下不去的红晕。
微妙的氛围最终还是由荷月自己打破。我也观察到,那股不自在并非出自其本意的样子,因为她的问话仍然流畅,一点紧张的感觉也没有。
「月牙大人此次造访,请问所为何事?」
荷月似乎什么都不知情,语中流露出来的仅是单纯的疑惑。我想起了她刚才的自我介绍,月若本家的「前任家主」。
算了……人类之间这种复杂的事也不归我管。
「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是的,您请说。」荷月语气柔和,始终有礼。
我瞥了一眼雪姬,见她好像开始精神涣散了,暗自无奈叹气。「你是怎么马上就知道我们是妖,乃至能叫出我们种族的名字?」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没想到当我将这个疑问说出口,最惊讶的反倒是荷月。
「您不知道吗?」她睁大双眼,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嘴唇。
「什么意思?」
荷月顿了一下,大概是在理清解说顺序,她道:「我们月若本家传人具有一种特别的能力,曾在人世被除妖师认知过的妖物,这些知识会经由传承,让我们一看便能知晓其身分、能力。这是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
「不说其他族,我月牙狼族除了我与雪姬外,应该不曾出现在人界才对,你怎么也能辨识出来?」不过根据荷月这番话,我似乎也能理解为,在除妖师出现的这三百年间,他们好像诞生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特异能力。
和善的家主听了我的话之后,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神色,且明显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我对荷月这番反应不甚明白,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您……还记得若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