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什么?”贺攸宁用脚踢了踢门边的石阶,有些心不在焉。
“没有在装。”卿嘉述此刻有些紧张,不知自己怎得就将话说了出来,他想或许真是因着受伤的缘故,今日变得有些不像自己。
“从前或许有过,但人心总是会变的,从前你在我院中种下枫树时吟的那首诗可还记得?”
卿嘉述独居的院子名为冉溪,是一篇诗名。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贺攸宁在他面前吟诵这首诗时,或许那一刻卿嘉述的心便开始动摇,眼前之人不再是他的任务,她知道他的抱负懂他的无奈,这便够了。
只是他明白的太晚,而贺攸宁根本没有开窍,以至于现在两人说话似鸡同鸭讲,完全想的不是一处。
卿嘉述想着二人该如何重新梳理关系,贺攸宁却想着如何给他加官进爵好让他乖乖办事才好。
“从前我不知对你的心意,如今与你说起或许有些突兀,无论你如何想,只想让你知晓从前种种或许有着其他缘故,但却也是有着几分真心。”
“我深知这样的真心远远不够,可是阿宁,往后的日子还长,你总不能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给我。”
贺攸宁此刻呆若木鸡,不知事情为何发展到现在的模样,卿嘉述说的话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连成话却叫她不敢确定其中含义。
他竟是有些喜欢她的。
这样的认知让贺攸宁不知该如何表示,卿嘉述有句话说的很对,她爱权力和地位,旁人都说她贵为公主什么都有了,可她还是觉得不够,她要大权在握要万民景仰。
是以这么些年来她也是知道自己的毛病,疑心重是其一,又爱摆布他人,眼中只望着自己想要的,这样的自己她倒不觉得有何不好的,可细细想来却有些冷心冷情。
卿嘉述分明看的清楚,却还要迎难而上,这又何必呢。
“你爱权力和地位,我也不是个愿意隐居山野淡泊名利的性子,你不必觉得这有何不好,你有野心却从羞于展露,有目标就尽力争取,你比我比这世上大多数人活的坦荡。”
贺攸宁这样的性子本就不可能轻易陷于情爱之中,他从一开始就知晓又有何理由怪她,只怨自己做的不够多。
“是你的话点醒了我,救我逃出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困境,冉溪院一次,村外山林间一次,两次救命之恩唯有永生相报。”
贺攸宁被他的话说得面红耳赤,连连摆手,这怎的成了救命之恩,未免也太夸大了些。
“与我而言便是,人若不知灵魂归处与死又有何区别?”
“可你适才还说我最是自私自利,如今一转变成了你的救命恩人,好话赖话都叫你说了,我能说些什么?”
贺攸宁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破天荒地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不知该往哪放才好,站在卿嘉述身边也觉的不自在,不禁向旁边移了几步,却被卿嘉述抓住手腕。
这平日做起来很正常的事此刻却显得暧昧,贺攸宁只觉手腕连接处有些发烫,下意识挣扎几下却没挣脱。
“自私自利有什么不好,你只管顾着自己便是,我呢却是个他私他利之人,顾着你的私顾着你的利,这样可好?”
贺攸宁撇了撇嘴,下意识想反驳他适才他话中可不是这个意思,指责意味那般浓,竟当她是傻子糊弄么。
可转念一想,卿嘉述说的好似是情话,一时间到嘴的话又憋了回去,任由他扯着手腕不说话。
从前她想着卿家之事,从未去琢磨这些情情爱爱,总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如今被卿嘉述一番话打得措手不及,心中还在盘算该如何说话才能不伤人,却见身边之人问道:“你同温应淮说了什么?”
卿嘉述憋了半天终于将一直想问的话问出,贺攸宁也没觉有何不妥,只当他好奇,便将客栈中的事一一说出。
卿嘉述心中有所想,握住贺攸宁手腕的手下意识摩挲几下,贺攸宁浑身一震,这下使尽力气终于将手抽出,立刻将手背到身后,还趁他不注意在衣服上擦拭着。
“你以后还是少同温应淮来往。”
贺攸宁不解,“为何?”
“我会吃醋。”卿嘉述低下头对上贺攸宁的眼睛,毫不掩饰地说出口。
“无理取闹。”贺攸宁只觉脸上越来越热,这块地方实在待不下去,转身就要离开,走时太慌张还差点自己将自己绊倒,被卿嘉述扶住后更是觉得此地风水不好,逃也般离开。
卿嘉述在后面看着她同手同脚离开,轻轻扯起嘴角后又恢复如常,他总觉得温应淮此人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
作者有话说:
冉溪是柳宗元的诗,解释:从小就发奋图强希望建功立业,以身许国从未想过谋取个人幸福。在□□中跌倒被贬万里之外,壮志瓦解成了未被捆绑的囚徒。
第47章
卿嘉述对温应淮的不喜由来已久, 到不全是为着贺攸宁的缘故,温应淮善于钻营,对于卿嘉述这种世家大族养出的高风亮节之人而言, 这样的行为未免不入流。
温应淮心思深沉, 一朝变故难免会生出别的心思, 卿嘉述总是不放心贺攸宁同他来往。
贺攸宁虽说聪慧, 但在人情世故上却不甚精通,若放任她与温应淮相处,长此以往怕是会出事。
卿嘉述轻咳一声,躲在暗处的墨言赶忙走了出来。
“躲那么远作甚。”
墨言低着头不说话,总不能说看见自家主子向公主说些肉麻话, 听得他都耳热, 这才躲远些。
“你去查查温应淮这些年隐姓埋名都干了些什么,若是可以便将赵家商帮这些年的生意一并细查,过不久我便要回京都,你不必跟着留在外办事。”
墨言甚是不解, “公主不是说过要您在卿府多留些日子养伤?”
卿嘉述瞪他一眼,心想他懂些什么。
待到出发那日, 卿嘉述早早便上了马车,贺攸宁一掀开帘便瞧见他躺着,顿时便皱起眉。
“你们都要走, 大伯母都跟着走, 岂能留我一个伤员独自在这, 想来未免也太凄凉。”
一派胡言,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人颇有些厚颜无耻, 这满府的丫鬟奴仆伺候着他, 怎就成了只有他一人了。
贺攸宁不想同他辩, 翻了个白眼便拎起裙角向钟晴两姐妹的马车走去。
“卿大人身体不适,这马车便留着卿大人独享。”
卿嘉述本就是要逗一逗她,她并非孩童,若二人同乘马车传出去不知会引来什么风言风语。
回去可比来时快得多,这一路也是贺攸宁下的命令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都。
卿府的主子都是些娇生惯养的,一路上风餐露宿实在受不了,也不顾自己是代罪之身怨声连连,贺攸宁实在听不得夜里时不时传来的哭泣声,终是快马加鞭到了京都。
小皇帝尚在养身体未能相迎,倒是崔大人得了消息早早便出城迎接,贺攸宁看着远处跑来的身影,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从未见过此人这般不体面的模样。
崔大人见了公主草草行一礼,向后走去,一个个掀开帘子查看,贺攸宁知道事情不好,赶忙叫年棋去制止,但还是晚了一步。
崔大人一见卿国公嚎一嗓子立马撸起袖子爬上马车,马车本就狭小,他二人在里拳打脚踢,竟叫人无从插手,等到崔大人心中怒气发泄的差不多,才让年棋给拽出来,出来时脸上已挂了彩,坐在马车里的卿国公也很是狼狈。
卿嘉述就坐在前面的马车上,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嗤笑一声,看了看贺攸宁,二人对视一眼,皆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这位崔大人从前是卿国公身边头一号狗腿,皆因着这几年崔家大不如前,他便爱凑到卿国公跟前。
如今这般作态,说是为着孙儿,还不如说是见着卿家倒了,好向贺攸宁表示忠心,这点伎俩算不算高明但胜在好用。
崔大人似是十分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挪到贺攸宁脚边:“公主大恩大德,老臣无以为报,只可恨那老匹夫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竟害得我孙儿白白失了性命,他才那般小,犹记得出门那日还抱着老臣的腿说晚上回来还要老臣考校他功课,不料这一别便是阴阳相隔。”
贺攸宁越听越觉离谱,她是知道崔小少爷的性子,不爱诗书平日先生布置的功课都不爱做,哪能求着别人考问自己功课。
更不提这位崔大人,可不是个顾家的性子,有这样的功夫早去烟花柳巷中快活去了,哪还记得孙儿的事。
“崔大人一片慈爱之心叫本宫听了也要潸然泪下,陪着崔大人痛哭一场才好,崔小少爷从前与我是同窗,待过些时日便是他的诞辰,虽说人已逝但本宫心里记挂着,若是得空便去您府上叨扰。”
崔大人一愣,也想不出孙儿是何时的生日,只当贺攸宁说的是真话,便点了点头允下。
贺攸宁掀开轿帘坐回去,再开口语气已冷不少,“行了时候不早了,崔大人还是快些回去莫挡了路坏了时辰。”
崔小少爷的诞辰在夏日,连她一外人都记得,身为亲人全然不管不问,演戏都不能演全乎。
卿府众人被压进大牢,女眷与孩童一并被送进尼姑庵关着,卿国公倒有些特殊,他手中握着孝武帝的丹书铁券,还不能这般轻易便收押,只好先送回国公府派人守着。
“你待如何处理卿二老爷等人?”卿嘉述想了几天,还是问出口,他身份特别,对于卿府之事应是要回避,但又实在无法做到全然割舍。
贺攸宁并未遮掩,“大昭律法是如何写的便如何去办,你身在官场应比我还懂些。”
“我不是问这些。”他是想问贺攸宁会不会抬抬手,放过一些人,“卿府的妇孺你会如何处置。”
贺攸宁瞬间没了与他说话的兴致,“他们收了卿府带来的庇护,自然不能全算作无罪,至于如何安置,我心中还未有定断。”
其实她心中已有想法,为免卿嘉述妇人之仁,总觉着应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活也有千种活法。”
此话便是试探,贺攸宁甚是不喜他话中有话,语气不善道:“那日你可曾瞧见卿西林的孩子是如何看我的?”
那个孩子恨她,仇恨借着那一点雨露便可越长越茂盛,待到这孩子成年必定是个祸端,若不成器还不算威胁,若是成了气候再想除去便晚了,她必定不能让这个孩子有报复的机会。
“他还是个孩子,不明事理。”卿嘉述心中有些乱,他知道贺攸宁的做法无可厚非,却又无法保持理智,并不是为着那孩子,只是不想贺攸宁做了此事之后后悔。
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嘴上厉害,但心中却又敏感,事事只喜欢自己压在心中,久而久之必会坏了身子。
“就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那才可怕。他年岁尚小,还有无限可能,若不加以干预,谁能想到他会成什么模样,等到刀架到我脖子上那刻说再多也是无用。”
“什么?”卿嘉述一时愣住,事情竟同他想的不一样,瞧着贺攸宁的话原是不想杀那孩子的。
第48章
“我为何要杀他?我又不能将卿府众人都杀光, 我若杀了他,这世上又要多几个人恨我,恨意绵绵不绝, 后患无穷。”
杀人又不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世上之人都非孑然一身, 杀了这个便会来了那个, 源源不断不胜其烦。
“只不过京中并不适合他们待着,待之后事情结束便分别送他们出京,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着便是。”
京中之人惯会拜高踩低,若留的他们在京中,身份地位的落差就够他们活不下去了。
毕竟沾着点儿血缘关系, 贺攸宁不介意在这事上搭把手。
原本不愿她动手杀人的卿嘉述此刻却替她盘算着要将卿府这些人分散送到何处去才安心。
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 贺攸宁有些不耐,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那这事便交给他办,看他如何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卿嘉述倒是爽快应下, 贺攸宁回京后有的忙,他能帮便多帮些。
“对了。”贺攸宁抿了抿嘴, 似难以启齿道:“卿府一事上你立了功,可你身为户部官员于江宁府饥荒一事难辞其咎,只怕无法功过相抵, 到时候能保住这顶乌纱帽已算万幸。”
贺攸宁摸了摸鼻尖, 心想这本就是事实也没什么好心虚, 最终如何还得小皇帝拿主意,她也不好越过皇帝做主。
又想起卿嘉述曾说自己是过河拆桥的好手, 不由得瞪他一眼, 将其甩在后面回宫去了。
马车溅起的泥点落在卿嘉述的脚边,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看着远去的车马眨了眨眼,不知贺攸宁为何又生气,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未说什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路奔波到了宫中,屏儿早早便在汤泉边等着伺候,贺攸宁瞧她一眼并不言语,褪去衣物缓缓走入池中。
贺攸宁闭上双眼靠在池边地石壁上,缓缓开口道:“今日见你脸色不佳,看着甚是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