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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尔和系佟贵妃闺名。
  “三妹虽年轻,气性却不大,性子也平和,这事她都没放在眼里,怎谈得上委屈不委屈的。只是委屈您了。”皇后轻轻握住了康熙的手,眼中似有几分怅意忧虑,“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咱们都不年轻了,皇上,您总是好与自己为难,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啊。”
  她未自称妾,也未称呼康熙为万岁,声音轻轻地唤着他“皇上”,好像一下时光也回到从前,回到她尚还康健的时候,彼时他们正年少。
  康熙一时凝噎,反手握紧了皇后的手,“放心不下朕,怎么你们一个个的还要离朕而去呢?元芳走了,你也要……你也要舍下朕了……”
  “皇上,您身边还会有许多许多的人陪着您,元芳在下头可只有她自己,我先去陪她,我们两个作伴,还能再等您许多许多年,您可千万要晚些来,我们两个才好弈棋对诗,有许多的清闲岁月相伴。”皇后言语间泪眼盈盈,康熙只觉心中酸楚难捱,侧过脸去不忍看她如今的消瘦病容。
  半晌,他用力将皇后抱入怀中,“你走了,往后宫中,还有谁能真心疼保成呢?他先没了亲额娘,这几年,只有你真心疼他了。”
  “太子总要长大的,他大了就会知道,他早有了天下最疼他的额娘,只是他们缘分不够,元芳才未能陪伴他长大。”
  皇后轻笑着,“我只是放心不下您,但佟贵妃待您有心,还有佛拉娜、舒舒她们陪伴着您,倒显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康熙连忙摇头,“不多余,你关心朕,挂念朕,朕高兴。朕只盼着这份关心挂念能拴住你,叫你永远挂怀不下,你就永远舍不得撒手。”
  皇后闻言不禁发笑,“您这可是孩子话了。”
  她的精神不济,与康熙说了一会子话便很累了,康熙见她显出疲态,便叫她躺下,为她掖了掖锦被,待她睡下方才起身。
  走到外殿,他细问了敏若这几日皇后的身子,敏若知无不言,言语间细致之处,另康熙身后的梁九功都忍不住侧目。
  还得人家是亲姊妹,等闲人有几个能这样用心的。
  康熙眉心微蹙,对着敏若还是尽量平缓面色,“你照看着皇后,也珍重你自己的身子吧,不然她在病中也忍不住操心。”
  敏若点点头,似乎又迟疑一瞬,才道:“其实姐姐每日最关心挂念的并非奴才。”
  其余的无需她多言,康熙自己就会联想,他忍不住长叹一声,眼尾挂霜地走出了永寿宫 。
  除夕夜坤宁宫代皇后祭祀的人选本来到这就应该算是定下了。佟贵妃这段日子被康熙冷落,心明镜似的知道缘故在哪,又僵持着,只能尽量沉心静气,每日恪尽孝道,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隔日探皇后一回,回宫中便极力沉下心来,甚至拣起了太皇太后旧日赐下的佛经诵读学习。
  也不过为学一个心静罢了。
  当日皇后开口请佟贵妃代为祭祀,其实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中宫有恙,本该由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代为行职,由皇后开口,一则是走个流程,二来也算是给康熙和佟贵妃双方一个台阶下。
  但令皇后没想到的事,这事竟然还能出波折。
  不等康熙向众宣布这件事,佟贵妃却先向康熙提出所请——她自言近日常梦姑母孝康章皇后音容,想到景仁宫为孝康章皇后斋戒祈福数日。
  其实这是一步昏招,康熙本来心中对佟家就有厌恼之意,佟贵妃还明晃晃抬出孝康章皇后的大旗来,一旦煽情棋走得有一分闪失,都会得不偿失。
  这是皇后也不敢轻易用处的招式,偏生佟贵妃莽撞地用出来了,名头倒是打得很响,请求康熙时也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模样、梨花带雨的凄婉,康熙当时刚与佟贵妃一起怀念了一番孝康章皇后,酒意熏人,并没拒绝,只是次日醒了酒,心中难免生恼,直接下旨安排佟贵妃移宫,到景仁宫居住,并命人修葺小佛堂,令佟贵妃每逢初一十五为孝康章皇后斋戒祈福。
  祭祀最终康熙请出了太后代劳,皇后听了沉吟半日神色复杂,敏若递给她一盏参茶,皇后接过呷了一口,长叹道:“佟贵妃不是糊涂人,怎么走上这一步昏招了。……敏敏,你记着,与帝王相处,一举一动都要仔细……或者是要上心,以心待他,才有好结果。可以算计,但不能往他的软肋上算计,涉及孝康章皇后,若是平日,佟家会得好处,但前些日子佟家刚因野心遭了他的不喜,此时再用这一招,就是一步昏棋了。这不像是佟贵妃的主意,但有了这一遭,她或许也会更了解她的表哥一分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说着,敏若将锦帕递给她,“谁知道是佟国维还是隆科多的主意呢……贵妃是受了牵连了。”
  “所以皇上不会真心怪她。”皇后指尖轻轻往半空中一点,“敏敏,这男人的心啊,是最琢磨不定,却也是最好琢磨的。他心里有一个人的时候,这人就是千般好、万般好了,如今佟贵妃对他而言就是千般好、万般好,但一旦有一日,这份好有一分变了,剩下的千分、万分就也都留不住了。”
  她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所以你千万要记住,男女之情、帝王之爱,在这宫里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先后有过、我有过、荣妃有过,今日佟贵妃有,他日,又不知是谁有,总是留不住的,若是人先沉溺进去,就再也没有退路可谈了。荣妃当日何等俏丽动人的风姿,今日你见她温顺平和的模样,可能窥得半分当年风采?”
  “姐姐——”敏若冲皇后一眨眼,颇为俏皮地悄悄话似的说:“我没有心!”
  皇后忍俊不禁,朗笑出声,用力拍了拍敏若的手,“好,好!”
  她难得有这样的精气神采,一时眸光明亮,煞是动人。
  第二十二章
  敏若发出的无心宣言确实是真情实意的宣泄,她一向认为没心没肺是嫔妃准则,真把一颗红心掏出来爱皇帝,最终只会自艾自怜悲伤抑郁。
  智者不入爱河,她只想在寒冷的冬天住在宽敞豪华的宫殿里吃铁锅炖大鹅1。
  多么朴实的愿望啊。
  但好像大多数的嫔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都没有参悟这个宫廷生活哲学至理。
  也有人参透了,但情愿沉沦。
  譬如眼前人。
  看着皇后垂头针线,敏若劝道:“大过年的,姐姐你就别忙活了,这玩意怪废心神的,有这功夫不妨眯一会,等会好吃年饭的饺子。”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的的,两针的功夫就做完了,不废什么心神,正月里不能动针线,早些做完了,免得……”话到嘴边,她猛地顿住,转瞬方若无其事地笑问道:“今儿给你的香袋不喜欢吗?”
  旁人用心给她做出来的东西,怎会不喜欢。
  她只是不想看皇后这样劳神。
  敏若如是想,也如是说,皇后闻言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费什么神,也不能光给你做,给旁人做就不许啊!”
  说着她抬起一指轻轻点了点敏若的额头,敏若看了眼荷包上绣得颇为精细的海水江崖纹,撇了撇嘴没说话。
  谁也没想到康熙会来,除夕夜本该阖宫聚在坤宁宫守岁的,偏生这位赶着吃饺子之后的空荡来了。
  殿内摆了小小一炕桌,宫人都下去吃饭,敏若与皇后在里间炕上坐着,一大碗饺子、七八样小菜并合欢汤、平安果,一壶屠苏酒。
  皇后不宜饮酒,只敏若斟了一杯,二人正说着话,康熙忽然来到,敏若行礼后忙要退下,康熙摆摆手,他裹挟着一身风雪而来,身上带着寒意,还没敢往暖阁里烤,就在明间里烤火,见敏若要退,摆手止住:“不必了,除夕夜,人多些热闹。”
  “坤宁宫不该更热闹?”皇后亲自起身要为他解大氅,康熙道:“你莫出来了,炕上坐着吧。”
  赵昌与梁九功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就被他打发去与永寿宫的宫人一道吃年饭了,他是悄悄进来的,没有往日那样大的阵仗,还亲手提着一盒果菜,倒真像悄悄会张生的莺莺了……额,敏若被自己的联想噎了一下,不由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张生”。
  “张生”正眉目含笑地看着来人,神情温和,真是半点不渣。
  敏若压住自己漫无天际的联想,恭顺地低下头,康熙进暖阁来落了座,笑着道:“老祖宗身子倦,太后陪着老祖宗回去歇息了,坤宁宫怪没趣的,我想着来瞧瞧你……怎么大年三十的还做针线?”
  他一开始是没看清皇后在做什么,凑近了才瞧见荷包的样式花样,忽然就顿住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光怪暗的,伤眼睛,别绣了。”
  “最后两针,已做完了。”皇后将荷包随意在康熙腰间比了比,笑着说好看,敏若说不清她这会有几分真情几分演技,但看着皇后含笑的温和眼眸,只觉里头盛着的满满柔情并非作假。
  敏若看着康熙将微微颤抖的手向背后移了几寸,手掌张合几次,最终也只用力握了皇后的手一下。或许是横亘在二人中的是生死与命运,即便他贵为九五之尊也无法动摇,于是他除了握住皇后的手,再无其他言语。
  新年的屠苏酒不辣,酒味不浓,但皇后许久没沾过酒了,属实怪想的,敏若见她在桌上频频觑看,便将自己的酒杯推远,皇后抬眼嗔她:“小管家婆。”
  神情颇为灵动。
  康熙朗笑着,将合欢汤推向了皇后,“屠苏酒宫里常有,等好了咱们再喝。”
  “好了”其实也不过是个托词,他们心里都清楚,皇后的病早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所以这一场除夕欢乐的宴饮,也带着多少的苦涩与无奈。
  皇后问起太子,康熙说:“保成捱不住,朕叫人带他到慈宁宫,随着老祖宗睡了。”
  皇后点点头,没多问,举着合欢汤要与二人碰杯。康熙在的地方敏若总是异常沉默,碰了杯,皇后忽然喊她:“弹一曲琴吧,记得少时你最厌烦琴棋,长大了倒是都拣起来了。今儿除夕,弹一曲热闹些的曲子,不然就咱们三人,也怪冷清地道。”
  古琴曲大多含蓄浑厚,或是寄激昂之情,或是愁思之乐,热闹欢快的属实不多,敏若按着琴弦沉思许久,抬手轻抚了一曲轻快的民间小调。
  如今满族女子还没内卷得很严重,宫内懂琴的其实不多,一曲毕,康熙不由道:“却没听过用琴抚出的这样明快的调子……前儿说起叫乌朵她们学琴,老祖宗说听着怪凄凉的没意思,若早听到这曲,老祖宗怕是就同意了。该请三妹做先生,教乌朵她们呢。”
  “她那半桶水的琴,岂不是误人子弟了?”皇后笑吟吟地,殿内气氛颇为和美,三人之间相互是夫妻、姊妹、姊夫与妻妹的关系,这大概是第一、也是最后一个这样的新年了。
  康熙不赞同皇后的“半桶水”调论,对敏若的琴大加赞扬,随后几人坐着漫谈闲话,若论识见与读过的闲书,活了三辈子的敏若应该比二人加起来都多,即便谨言,到了熟悉的领域也总比平日轻松。
  皇后气力不足,到后来便少言语,只是目光中带着欣慰与骄傲地看着敏若,握着她的手,眼里含着笑。
  过年那一天大概是这段日子里最后一天轻松的时光了,转过年来,皇后的身子每日愈下,清醒的时光愈短、昏睡的时间愈长,敏若日日守在她榻前不敢离开半步,两三个月的相处,总归是皇后焐热了她的心,处出几分真情实意的“姊妹情”来。
  敏若有原身上辈子的记忆,记得皇后大约是二月里去的,却实在想不起是二月多少了,只能小心再小心。
  她见过许多的生离死别,却从没习惯过,看着皇后病容憔悴闭目昏睡的模样,她心中总有些悲意。
  六宫嫔妃、康熙甚至是皇太后这段日子都常来,太皇太后一日三次地打发苏麻喇过来瞧皇后,算是大家眼睁睁地看着皇后的情状一日差过一日。
  舒舒觉罗氏终于按捺不住,太皇太后懿旨容情允她入宫陪伴在永寿宫,她匆匆入宫后便日日守在皇后榻前,偶尔皇后醒着,母女两个说几句话,敏若这时大多沉默无言,皇后却总握着她的手,不许她离去。
  到了二月里,天气愈发暖和,皇后的病没有很大的变化,大家心里悄悄地祈祷希望那个残忍的日子来得再晚些,敏若的心却一日比一日沉。
  这日舒舒觉罗氏出了宫,皇后忽然精神了不少,拉着敏若说话,她这段日子偶尔糊涂的时候爱拉着敏若说胡话,难得见她清醒,大家心里都高兴,皇后一吩咐,迎春等人便连忙退下,给皇后与敏若留出空间。
  皇后看着敏若,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发梢,又抬起手用指尖细细地摩挲着她的脸庞,许久方依依不舍地道:“敏敏,姐姐要走了,你在宫里,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敏若以为自己会很坚强,真到此时才发现原来眼睛热起来是如此的容易,她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皇后就笑,又指着床榻里头的柜子:“钥匙在屉子里,把柜子打开。”
  敏若脱了鞋上床,依皇后的话打开柜子,却见里头空空荡荡,只一只长匣而已。
  她转头看向皇后,皇后笑着示意她取出来,匣子里头是卷着的圣旨,皇后在敏若打开看的空档倚着床头半阖眼养神,一面缓声道:“我死后会有几年国丧,皇上的意思是,先封你的位份,叫你留家中待年,国丧后再依礼迎入宫中……民间总说皇帝怎样怎样,其实咱们皇上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人,你于公于他有功,于私有我们这些年的情分,日后他会宽和待你、护着你的,你不要怕他。皇上少年失恃失怙,步步走来甚是不易,日后姐姐不在了,你用心与他相处,好生照顾他,好吗?”
  这口风不对,敏若下意识想要转头,却被皇后轻轻拉住了手,皇后睁开眼笑着看她,继续道:“额娘与法喀往后都会过得很好,我又把你拉入宫中,钮祜禄家至少还有几十年的荣华,我也算对得起阿玛。唯有你和皇上……是我所放心不下的……”
  皇后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闭眼喘息许久,敏若心神归位,便也听得寝间外的声音了,见皇后到这个地步还在为她铺路,心里说不上是酸涩还是对原身惋惜,紧紧握住了皇后的手,轻声道:“我会的,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侍奉好皇上的。”
  “是拿你的心!去贴他……”皇后道:“帝王之位、九五之尊,也是这世间最孤寂之身,敏敏,别怪姐姐自私,姐姐只求你,多陪陪他,拿你的心去,与他靠得近些。”
  敏若看着她怅然悲伤的面容,竟也分辨不出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心里想——这会外头那位不感动得泪流满面,都对不起皇后说这段话耗费的力气和流出的眼泪。
  然而她面上只能点头,用力的点头。
  皇后于是便笑,拉着她的手贴在心口上,“你也要好好的,我去见先皇后了,往后你不要与太子太过亲近,那样对他不好,多照顾端嫔,她是个可怜人……”
  皇后絮絮地嘱咐了许多,敏若知道端嫔董佳氏是先仁孝皇后的陪嫁婢女,皇后这样嘱咐她,也是在为了她、戳康熙的心。
  她低着头,将额头贴在皇后的手上,声音闷闷的,略有些哑意:“姐姐您嘱咐了我这么多,可有一件是真能就此放心下来的?不如您再坚强些,放心不下的人,还不得您亲自照护吗?”
  皇后用指尖拭擦去她的眼泪,摇头轻笑,“傻丫头,人哪里拗得过天命啊。”
  皇后眼中有隐约的泪光,此时她紧紧握住敏若的手,舍不得撒开一点,但她心中清楚,这只手,她握不住多久了。
  那她唯有为她的妹妹铺好往后所有的路,为她的妹妹绑住帝心,让这只手的主人往后余生平平安安,健康喜乐。
  她将她的妹妹拖入这个巨大的牢笼,就有保她平安欢喜的责任。
  康熙应是在外头站了许久,皇后的精神不济,嘱咐好大多数的事情之后便昏昏沉沉地晕去了,敏若起身来出去见到康熙僵立在外殿,立时“大惊”,忙忙行礼。
  康熙摆了摆手,张口声音微有些哑,嗓子里堵得厉害,“你下去歇着吧,朕进去陪陪你姐姐。”
  敏若顺从地低头,康熙方抬步往里走,这位正在壮年的帝王此时脚步竟有些迟疑,敏若收回目光,起身走了出去。
  这一对天家夫妻,情义恩爱,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
  康熙生怕那日皇后忽然精神是回光返照,就守在永寿宫里没敢走,但见之后几日皇后虽然时常昏睡却没有大不好的样子,才暗暗松下了一口气。
  二月廿一这日,皇后晨起忽然有了精神,吩咐迎夏迎春收拾整理库房,众人心里怕有不好,强压下不安,按皇后的吩咐将库房里带锁的箱子都抬了出来,按册子一件件轻点整理。
  按规矩,皇后死后,她所拥有的财物中属于内宫所有、有内务府造册的东西都要被内务府收回,所以大多数嫔妃死后她的后人继承不到什么东西。
  但皇后不一样。
  她在钮祜禄家正昌盛时带着大笔的嫁妆进了紫禁城,一应金银、布匹、物器之丰甚至远超敏若、秀若等姊妹在遏必隆临终所获得的“嫁妆”,何况还有遏必隆死前追赠给她的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