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耕未这股出门时决定要一鼓作气,不行就吵架,绝对要问出答案的气势,就在看见了那坐在候车亭里的人时,有些摇摇欲坠。
预料之外的情景,似乎在这两天内不停地发生,尤其这些事的来源都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林耕未再一次觉得,佘令禹在翻转他对他的认知,更新他对他的印象。
不是没想过佘令禹会出现,甚至觉得他搞不好会透过睡眠舱的购买资讯找到自己的住址,把他堵在家门口之类。
可是如果真发生了,他也许不会感到高兴,反而会觉得可怕,觉得这人在逼他、强加压力给他吧。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是选择他家的站点堵人。这是苦肉计吗?万一他今天搭别的路线呢?万一他今天都不出门呢?万一他避不见面?万一出门时刚好错过,没堵到呢?这人到底是精明还是傻?
明明就没有越线的作法,却让他脚步滞涩,变成了颗动不了的石头,迎面撞上了流水淙淙,四散的水花溅了一身,说不清百般滋味跃上心头。站在巷子口,而对方坐在亭子里,眼神并没有看过来,只要稍微退一步,就能躲开。
然而他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直到佘令禹转眼看过来,几乎要捕捉到他的目光时,脚步回缩,往巷子里退。
他的心跳很快,步伐果决快速,像是回到要躲避追逐的时候,只不过那时他只看着前方,不敢、也不愿往后看一眼,是不顾一切的逃离背后的人。
此时,只不过是提高了步行速度,几乎是喊他的声音传过来没有多久,便在几个呼吸内被追了上了,发喘着,彷彿怕他跑了似的抓住他的手臂。
脸上掛着慌忙,语气也有点慌忙,皱着眉,一句话边说边喘:「我不会怎样的,你听我说——」
林耕未并没有拨开,只是望着他的脸:「——我要出门。」
佘令禹还在发喘,之后声音回稳了,也站直了身体:「你要去哪?很急吗?」
「去公司,我家的小孩出事了。」他快速的说。
「小?喔,是上次说的那个小孩?」
「嗯。」
「我载你去啊。」
「不用——」
佘令禹语调急切:「不是很急吗?搭公车不会比较快,你还要走,还要跑。我载你去,还能载到门口。」
林耕未等了几秒,望着那双似乎有点泛红的眼,扫过他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没整理的头发,目光停驻在他的眼中:「……不要骗我。」
棕色的眼瞳漾出了闪亮神采,一张脸都亮了起来:「不骗你,真的。好了,快点快点,我们走,我的车在外面。」
林耕未顺着对方拉扯,提起了脚步,两个人边走边跑,上车之后,林耕未报了地址,之后便掏出手机,随便跟人聊天。
他问朱信衡明天要吃甚么下午茶。
朱信衡还笑他:「干嘛?没事请客,中了彩票?」
「没有,看心情而已。」
「这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
「不知道,看状况吧。」
「啊?」
「别管了,快想,明天想吃甚么?」
林耕未上车就忙着跟人传讯,佘令禹偶尔偷眼过去,也只不过能看见他专注的望着手机。
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虽然知道可能还在生气,虽然知道跟他说话、愿意搭他车已经是好现象了,可还是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扑了上来。
昨天接连被掛电话,最后还被封锁了,佘令禹真切感受到对方的火气,也真的有点心慌,甚至还直觉的想用技术直接破解封锁。然而这念头一闪而过就被自己否决,诚然,破解一个程序锁不难,却不是他该用的手段。这是对那无声的抗议与拒绝视而不见,只是想逼他听自己说话而已。
他逼自己冷静下来,转而出门寻求协助。只是又失败了。温让还笑他是不是把人得罪惨了,害他也被封锁?记得叫林耕未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云云。佘令禹对这铁憨憨已经没脾气了,摆了摆手,又回到家,这期间思考了各种策略,排除了不能做的,一条条排出了优先级,无论如何得先见上一面才行。
纠结了一个晚上也没怎么睡,他只知道巷弄,却不知具体住哪,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都开始觉得在外头堵人是不是要失败了,才终于等到人。虽然看见了他就跑,至少还愿意信他、搭他的车……就不知甚么时候愿意听他解释。
反覆纠结的时候,他的公司已经近在咫尺,只在前头的十字路口,林耕未的手机终于收起来了。也来不及说甚么话了,有些可惜,有些纠结,可知道对方有事,佘令禹也没想痴缠。
下车时,才终于分到一个眼神,对他说了声不轻不重的谢谢。
佘令禹整个心都紧了起来,赶紧出声:「等等,我在这里等你啊。」
他开门的动作微顿,淡淡的话语,似乎没有起伏的声线:「……你回去吧,我不会马上出来。」
「我……」原想说,好不容易等到他,或者说更进一步示弱,可张了张口,还是吞了进去:「你去忙吧,人命要紧。」
门锁传来被打开的声音混着他的,林耕未依旧低声:「别乾等,这里只能临停,我下车之后,你就回去吧……」
寡淡的话,却让佘令禹有个说不出失落,如果他今天有尾巴,大概已经垂到底了,只能稳了稳心神:「……好吧。你去忙,我——我再联络你。」
「再见。」
那一句低语还有车门关上的碰撞声,都让他几乎维持不住表情……揉着眉头,说不出的难受就这样沁出来,漫着、漾着,在心中鼓譟的时候,后门被打开的声音抓住了思绪。
佘令禹本能的抬眼想告诉那人上错车了,却反而在后照镜与那张熟悉的脸孔相对,第一次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
「……你不是要忙吗?」
问句有些轻,略显虚弱,与其说讶异,不如说听上去像是不可思议。林耕未在后座望着他眼中的微光,做好了心理准备将答案丢向前座:「我骗你的。」
他愣住了,张了张口,有些不解似的:「为什么?」
林耕未歪着头,对他露出了笑容,用想像描绘自己的讽刺神色:「一人一次,很公平啊。」
「……」
「好了,可以送我回去了。」他抱胸翘脚。
佘令禹皱起眉,语气也有些转变,有些质疑:「你以为是计程车吗?」
「当然不是,」他斜睨着对方,理所当然地回答:「又不用给钱。」
他不可思议似的笑了一声,打档时拋下的话不可不谓咬牙切齿:「好,你要回去是吗?!」
林耕未觉得自己在作死,当他发现车速慢慢加快,而且佘令禹没有想放他回去的时候,就默默确认了这一点,啊,心里想着贱人的脸来表演,果然是很有效啊。
林耕未又等了几分鐘,确认车子往人烟稀少的市郊走时,又开始了表演,他提高了音量:「等等,这不是我家的方向,你想干嘛?」
「呵呵——你管我。」
佘令禹的声音有点冷酷。
他开始尖叫然后不停地说,让我下车,让我下车。可是身上的安全带系得紧紧的,没有想扑上前座的意思,也没有想要报警的意思。
佘令禹哼哼了几声,冷心冷肺:「尖叫算甚么事,有本事就报警啊,报警把我抓起来啊。」
「啊啊啊啊啊,咳、咳——」
林耕未觉得自己演技不够用了,尖叫到一半就咳住了,呛得趴在后座。这才意识到车速有点慢,在人少的郊区,竟然还蛮平稳的,如果对方真的被刺激了,车速也太慢了?
然后汽车就无预警的停了,一声叹气从前座传来,有些无奈,语调回暖:「……阿末,你这小坏蛋,扣分了,扣分。」
他抬起了眼,便对上了微弯的眼眉,闪烁着棕色微光,脑袋还被趁机撸了一把。
「……」林耕未伸手拨开了他,指尖与指尖的尾端接触时被抓住了。
到底是谁的手指温凉也分不清,只知道来自对面的力气比他想像中大,又在他坚持的时候,犹豫地放松:「……对不起,我不知怎么让你不生气。」
这温缓的低语才是他熟悉的频率,低落的神情就像是刚才在车窗外看见的那样,似乎有些累,有些无所适从。林耕未一时间有点心软,就想摸摸对方,可又不是真的面对自己的小蛇,他收回了手,坐直身体:「……其实你当初说宠物不会是玩家时,我没有怀疑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内部工作者?」佘令禹的神情有些被挑起的好奇。
「不是……」林耕未摇着头,没想过自己会跟别人说这些话,但这些话,也不知世上除了对面的人之外,他会去跟谁说:「因为我不认为有人,会刻意装扮成ai来接近我,这样的人图甚么?我又不是甚么有钱有势的人,也没甚么特殊的地方,我就是个普通人罢了,刻意接近来跟我绑在一起,能有甚么好处?佘令禹,你图甚么?是想看我有多狼狈吗?」
他不后悔自己讽刺的问句,却听见了安全带解锁的声音,混着佘令禹有点冷然的问句:「如果我想看你狼狈,又何必安慰你?」
「……不知道,也许是满足被需要的成就感吧,毕竟我,」林耕未露出了一个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却是发自内心的:「当时需要一个拥抱,谁都好,其实谁都可以……」
低语有些中断,因为他被大步跨进后座的男人给抱住了,他没有挣扎。
林耕未觉得呼吸里似乎有了些淡淡的香气,环着他的手臂结实而用力,其实有点不舒服。他想起那把戳进胸口的剪刀,又继续用无形的刀往身上戳:「……我想过我跟别人的差别,大概就是失忆过吧,我想,这种事很让人好奇吧?佘令禹,你也是很有耐心啊,花了这些时间,陪我,看完了我的狼狈,你满意了吗?」
然而那个要把他揉进怀里的拥抱依旧紧箍,他还是没有放手,呼吸打在耳畔,激动:「不满意,特别不满意,甚么鬼兽世,甚么烂人,六起是吗?那混蛋,你还笑得出来,笑甚么笑,有甚么好笑,我都快心疼死了!不要笑了!」
他自杀的时候没有哭,醒来的时候没有哭,发现自己被骗的时候更没有哭,可这时候,无预警的呜咽却伴着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打溼了脸颊。
彷彿关押在内心的那些情绪找到了一方出口便争先恐后的喷涌出来,炸开了佔据心中的那些惶恐、焦虑、茫然、还有迟来的委屈跟无法言喻的爱恨交错,混作一团。让他毫无办法,控制不住,在那温暖怀抱里,哭得像个孩子。
只是因为,一句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