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做一份水文形图。」
「呃……,」㳳浬脑中滚过好多想法,最后,「没人知道水文形图长什么样子,该怎么做?」
「这样不是更好?没人知道水文形图长什么样子,所以我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泀沁復仇的喜悦中,听似还夹了些悲楚。
「但也不能随便乱做吧?」男孩则为濒临狂暴的小溪踩煞车,「至少做出来的东西要能取信于人?而让人信服的东西又是什么?」
只是,脱韁的马车已然衝下山坡:「你家分到的田位在大堤旁边的废河道上,照理来说,河底淤积的泥土应该肥沃到种什么就长什么吧?事实也是如此,但你家还是很穷,因为,」泀沁踢了踢他们脚下的大堤:
「大堤的基脚一直被冲蚀,对吧?」
㳳浬不得不承认:「作物跟本无睱照顾,我家的田……附近的田……那一带的田都是——好不容易修好的缺口,一场雨后的洪流就冲开了;花了大把心力才把水流用一座座丁坝推到对岸,结果又一座座地依序冲垮;询问原点郡来的大堤技师,他们却也只能抓抓头,说在原点郡也是这样干的,却没发生过同样的情形。」唉,男孩暗叹一口气,「所以,你认为,这意味着,既然连原点郡的技师也没办法掌控河川?」
「意味着既然技师无法掌控河川,」泀沁咬了咬牙,为了报仇,她必须利用㳳浬的友谊——把他一起推入犯法的火坑:
「这就不是技师的问题,而是水文形图的证明——大堤就是会被重覆冲毁!」
㳳浬也不是不知道泀沁在打算什么,毕竟,根本就没有水文形图,又哪来的证明呢?更何况,欺骗县爵?小命难保啊。但他早就上船了,不是吗?「所以又回到那个问题:要怎样做出让人一看就能信服的东西,原点郡的技师可能也会看到,而他们不会这么好唬弄?」
「我会向原点郡的技师提议,挖条小渠沟、填两道土堤、导入河水,用缩小的河川模形试着找出防止大堤一直被冲坏的原因,」还有,女孩的心好刺,她好不想讲,但是,但是……嘖,不能让㳳浬感觉白白被利用了:「在向你家租来的田地上。」
㳳浬明白了,「所以,你打算做小型的实验,甚至不惜造假结果,同时拿着造假的结果去造假水文形图,让造假验证造假,好证明县爵截河湾、造良田的想法跟本不可行。」
没错,泀沁咬牙,抱歉了,㳳浬,「我要租用田地,让你家撑过这两年,也让我扳倒县爵。」
好吧,泀沁姐姐。「我会跟爸爸商量。」
对不起,骑士弟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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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谢谢?泀沁硬是将自己从回忆中扯开,「我决定好的事,谁又能商量呢?」她啜着圃里递来的茶,尝着里头不该出现咸:「总之,他刚照做了。几个月后,我们确实做出了点东西,而㳳浬家的衣服没再那么破旧,就连造假的水文形图也有了初步的结果。直到,有天,」握住茶杯的双掌渐紧:「我从实验的土堤上滑倒,下方的㳳浬接住我,而身后,看着一切发生的,正是县爵。
「后来,县警抓走㳳浬,任凭我如何哭求,都无法再见到他。
「为此,我痛哭。但哭又有什么用呢?尤其是我被关在房间里,坚固的大门被鍊起,移动的傢俱被移走,坚硬的墙面地板全黏上最后重的软垫,只剩下一扇窗子,用最细密的铁格窗櫺扣上?
「但这些都不可怕,最让人惊恐的是……是……是……」
「㳳浬?」圃里问。
泀沁想发出声音,但全被哽住,因为每当想起那日窗外的景像,她喉咙就会烧起嘶哑的剧痛。
但吼有什么用呢?就算吼破了喉咙,她也只能被关在铁栅这头,看着另一边的㳳浬……被打到遍体鳞伤的㳳浬,勉强用染血的嘴角,无声地告诉她自己没事,然后,回头,看向他的家人……被吊在树上的家人……吊在树上痛苦哀嚎的家人。
「孩子,」阿卡?大男孩敛起的童顏好似一下老了三十岁,「换杯茶吧。」
「嗯。」
「吶。」卡邦递过杯子:「我猜,㳳浬受到惩罚,并不是他抱了你。令尊这样做的动机,是因为他找到了造假的水文形图?」
泀沁点头,沙哑地说:「我以为藏得很好。」
「没有能永远藏起的秘密。」卡邦望了圃里一眼,「因上,造假的水文形图让你失去一切,所以,你现在才会想跟我们一起找出真正的水文形图?」
「嗯,」女孩承认:「我要找到水文形图,我要有钱,我要买下他的一切,我要买下他的命!」杯中的热茶颤出:
「不论等到何年何月,我都要亲手一刀捅破他的肚子!」
卡邦再看了看圃里。
祭师点点头。
于是,「你知道尸人吧?」卡邦问。
泀沁不想听。
但卡邦话头已经扯开。「尸人聚落,就在人类不去的土地上。那里,攀藤腐枝,泥沼遍地,土壤浸满霉丝。
「没有人类想进入那块泥泞,毕竟,腐水中能种出什么东西呢?而尸人也没想过离开,毕竟,随手拈来就是虫蚁蛇鼠,多生几个夭折的孩子,又有什么好损失的呢?
「除了那些吃不饱的人类。
「不知何时,沼泽边缘被填平,久不退去的淤水被渠道排乾,蔓生的杂林枯藤被烧光,没被烤焦的毒虫全部赶走。
「人类因着新生的农地而生养眾多,而尸人则贵渐少的空间而心生憎恨。于是祂们躲藏、他们埋伏、他们设陷、他们猎杀,猎杀人类。
「死仇在逐渐累积的死人耳朵与婴儿头骨中紧绷,却没一方设法敢打破平衡,直到……。
「一个五岁的丐童,随手偷了玉米,将吃剩的玉米心凿通,鑽孔,试音,呜嚦哇啦地吹奏出童歌……玉米心自己唱出的童歌。以泪滴谱成的音符,让承载着不堪入耳的故事,鑽进镇上每个人的耳中,燃起胸口无名的恶火。
「因为,玉米心唱着的,是个女孩的故事,埋在玉米田下的女孩,尸人出没的玉米田,轮暴着女孩的尸人,与,女孩被轮暴时尖叫出的故事。
「眾人衝进沼泽,发洩着怒火,蒸发了泥沼,推平了漥泽,更抓尽了男人……尸人中的男人。
「眾人将雄性尸人绑到玉米田边,挖开了整片田地,挖出了深褐色的土壤,挖出女孩的尸体?干!群情激愤的人们要用尸人的血祭魂,用尸人的骨立界,用尸人的恐惧威慑这群禽兽,让尸人临死的呻吟永远徘徊在填平的沼泽中,永远哭诉着着人们心中的痛,永远咆哮着人们心中的恨,除了……,
「田地里根本没挖到女孩的尸体。
「于是眾人砍下尸人的头,将无头的尸体踢下五原尺的深坑,然后,咆出战吼,跳起战舞,将砍下的头颅插进火把,在血火的晚霞下,为着女孩悲惨的命运,流泪高唱着悲伤;在万人坑前,为着復仇的喜悦,流泪唱着战歌;更在无尽的慷慨激昂中,为着终于护住的公理与正义,流泪唱着献给女神的颂扬。
「他们为自己的义行非常满意。
「直到……。
「一个十三岁的小丐偷了根玉米,将吃剩的玉米心凿洞、鑽孔、吹奏,让玉米呜嚦哇啦地吹出骇人的故事——女孩如何被尸人轮暴,如何姦杀,如何如何地埋进玉米田中,让吸收了尸水的玉米为女孩唱出哀歌。
「愤怒的眾人踏过已成良田的沼泽,衝进尸人开垦的溪岸梯田,抓尽了尸人中的男人,绑到玉米田边跪好。
「眾人挖开玉米田,这回,他们在五米深的地方挖到一大堆骸骨。杀红眼的人群砍下尸人的头,将无首的尸身推下深坑,他们跳舞、咆哮,用尸人的血为女孩祭魂,给尸人立威,让惨死的哭嚎永远徘徊在拆毁的溪岸废墟中,除了……,
「故事中没有那么多具骸骨,而且,骸骨,都没有头。
「于是,人们为女孩流泪歌唱着悲伤,给尸人流泪唱着仇恨,更让自己流泪唱着终于守护住人类最终公理与正义的喜悦。
「他们为自己的义行非常满意。
「直到……。
「一个二十一岁的乞丐偷了根玉米,呜嚦哇啦地吹奏出骇人的故事。
「眾人踏过已成良田的沼泽,衝进重新开垦过的溪岸梯田,攀上尸人在峡谷上筑起的水坝,愤怒地橇砸着堆起的石块,因为,他们知道,雄性尸人会衝过来,如飞蝇扑火般地保护牠们的基业。
「基业?尸人不能有自己的基业!牠们能有的,就只有血债血……
「轰……!
「大地晃动,坝上的人群呆立,坝下头的尸人尖叫,因为大家都吓……
「隆哗!
「松动的大坝溃决,蓄积的水体倾泻而下,你从未见过的滚滚洪水袭过峡谷,捲过溪岸,刮掉良田,淹没平原。
「你问,这时候,人呢?
「孩子啊,在夹着树干与巨石的白色水墙下,尸人只能算是螻蚁,人类也不过就是尘埃,逃命也躲不了扑天盖地的恶水,呼求也增添不了毁天灭地的轰鸣。
「唉,」阿卡戳着营火,望着点点火星翻飞,「都没了,峡谷还是峡谷,梯田回归溪岸,沼泽又是沼泽,城镇扫回平原。
「洪水要回了峡谷溪岸沼泽平原,也吐还了在上头扎根的人类与尸人,除了,
「灵魂。
「一具具被扒光的裸尸浮在浅浅的水滩上,舌头与眼球被鸟兽啄去,张着的黑洞无声地吼出控诉,他们恨……,
「他们恨啊,泀沁。」
「所以你也想要找到水文形图?」女孩问:「好为人类报仇,向河川与尸人要回被夺走的一切?」
但卡邦没回话,只是看着火光,看着,看着……。
「阿卡……」
「欸。」圃里拦住泀沁,脸上的皱纹则被火光的阴影刻成深邃:
「有时候,事情并不是你表面上听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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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五岁的丐童啊……。」圃里开始讲起他的故事:「报告连长,上兵圃里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