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一下,应娄看看那盘糕点,装作不经意道:“长公主殿下还真是挂念陛下,这么久了,不仅帮陛下分担政务,还一直还把陛下当做孩子,连喜好忌口都清清楚楚,臣真是羡慕啊,只是可惜,臣是家中独子,没机会享受手足情深了。”
黎重岩听了,喜滋滋地笑了,带着些满足和骄傲地道:“那当然,阿姐一直待朕极好。”
应娄微微一滞,脸上笑容也浅淡了些,以往只要说黎观月还把他当做孩子看待,黎重岩怎么也要别扭一下,有时还会抱怨自己明明是皇帝,却还要被阿姐管着,今日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近日与公主议过朝政吗?”
黎重岩摸摸头,“唉”了一声,道:“阿姐自坠马后看着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已有好久未曾来过御书房了。”他小声嘀咕道:“折子攒了一大堆,朕看得头都大了,真希望阿姐赶快来帮朕分担些……”
原来是因为近日没插手朝政的缘故……应娄心中微微一松,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姐弟俩性子很不一样,一个果断狠厉,一个平和中庸,两人经常因为不同的意见争吵,小皇帝争不过,也听不进去黎观月说的那些话,只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着没威严,久而久之,心里就累积起了怨气。
他不时有意无意地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暗地里煽风点火一下,两人的关系自然就会紧张起来。这一招应娄从几年前就用,早已炉火纯青,也很有成效,最起码,黎重岩懂得防着黎观月了,前不久两人还因偷藏了奏折大吵了一次。
可一直以朝政为契机突破,也未免太慢了些,比如说就像现在,黎观月只要不直接干涉小皇帝的决策,黎重岩就亲近起她来了,也不是个办法……
应娄眯了眯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扫了一眼桌面上的科举名单,装作才看到,问道:“陛下,既然已经放榜,那是否应该准备琼林宴,哦,各人的官职也当尽快安排,留京或外放也该决断……”
黎重岩头疼地敲敲太阳穴,一边绕到书桌前,一边道:“朕还有几月才到十五生辰,这一天天的,未免太累……”
他坐下来,很自然道:“少傅,阿姐不在,那你来为朕相看也可,看看这些才子,有什么合适的官职?”
自他开蒙时,应娄就作为先帝亲指的太子少傅教导他,他初登基时,黎观月忙于琐事无暇照看他,帝王经略、驭臣之道等等,都是应娄一字一句教给他,两人虽是君臣,却更像是忘年之交。
天下人中黎重岩除了自己的阿姐,最信任自己这个老师,有些政务让应娄给些建议,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而黎观月却总觉得不该如此信任一个臣子,尤其是应娄虽有贤名,待发妻却凉薄,更让她抵触应娄,姐弟两也为此有过分歧。
应娄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笑道:“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子本分……咦?他怎么也在上面?”
话说一半,他惊讶道,黎重岩疑惑地看过来:“怎么了少傅?你认识这其中的人?”
应娄转过头,面色奇怪道:“臣惊讶于……这位探花郎。”
“怎么了?侯府宋氏……宋栖,他有什么问题吗?”
应娄抿抿嘴,迎着黎重岩的眼神,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道:“前几日在宋府,长公主殿下……与这位发生了一些过节。”
黎重岩来了兴趣,追问道:“发生了什么?”
应娄垂下长睫,似是惶恐:“只因此人跌破了杯盏,不慎冲撞了殿下。公主斥责了他生的低贱,不堪大用,当着众多贵女的面,令他膝行跪爬,羞辱了……这人的生母。”他的话语轻轻,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辗转,却渗着满满的别有深意。
“仅仅这样?阿姐不是那样的人,怎会因为一件小事就……”黎重岩震惊极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应娄,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反驳。
应娄看了一眼他,摇了摇头,道:“许是有什么误会,臣也愿意相信长公主不是那等嚣张跋扈、睚眦必报之人,留意这人也不过是因为曾在殿试中,看他政论与吾等相近而已,陛下勿惊,是臣话多了。”
黎重岩看看应娄,又看看手中的名单,宋栖两个字格外醒目——他略有印象,这人在议政一科中谈到自己的见解,虽赞同皇帝所支持的新党,却对黎观月的手段、政策有些意见。
他支持自己,却反对阿姐。
黎重岩心里突然莫名一动,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张,眼神微闪。
……
出了皇宫,应娄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咳了两声,脸色更加苍白起来,这时,角落里等待的下人看见他的身影,快步上前,凑近低声道:“大人,探花郎宋栖前去府中拜访。”
应娄挑挑眉,露出满意的笑容,点点头,示意道:“走,回府看看。”
他进入府内,远远地就看见一人站在堂中,背影单薄却如松柏般挺直,沉默地喝着茶。
应娄走近,宋栖的面容在氤氲的水雾中清晰起来,乌发朱唇,是极为浓墨重彩的眉眼:“应大人,在下宋栖。”点漆般的眼眸和眉直勾勾地望过来,应娄心里一跳,
“宋侯府宅中多龌龊腌臜事,探花郎能拔萃而出,榜上有名,实属不易啊”他坐下来,笑眯眯开口。
宋栖面无表情,抬眼看他,道:“应大人在揭榜前便派人来接触我,想必不是为了恭贺这么简单,我不蠢钝,大人什么意思直说便是。”
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饶是应娄都怔了一瞬,很快,他回过神来,抚掌笑道:“不愧是探花郎,真是爽快!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绕弯子,只是想要招揽贤才入我麾下,不知探花郎意下如何?”
宋栖早有预料,沉默地听着,语气平静道:“大人说笑了,天下学子都乃天子门生,何来入您麾下一说,况且,栖才识浅薄,恐怕不能担得起大人厚爱。”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竟然是当下就要走!
应娄眉头狠狠一跳,没想到宋栖竟然是这么个性子——朝中重臣亲自拉拢,还能面不改色地拒绝!
眼见着人已经站起身,应娄沉声道:“小友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宋栖面前,道:“前朝侯门势力已衰,现在是新贵们的天下了!据本官所知,你们母子在宋府过得艰难,宋候未必对你上心。一个探花而已,你可知青史中多少探花籍籍无名?没了家族帮衬,才华再好,也不过尔尔,仅凭你自己如何出人头地?如何为你母子两人扬眉吐气?”
他看着宋栖仍无什么波澜的脸,忽而笑了,苍白的面色带了一点阴翳:“宋小友或许不知,几日前长公主殿下在众贵女公子面前责令你跪行一事,已经传遍了京畿,连带着你与生母身份低贱、不堪大用的评价,都传到了陛下耳中。”
看着宋栖终于起了波澜的眼神,应娄脸色由凌厉变得温和,他道:“陛下与长公主殿下姐弟情深,你猜,你还有在他们姐弟两人面前出头那日吗?”
“长公主自幼强势,喜怒不顾他人脸色,本官知道,你耻于被她这般羞辱,可你区区一个庶子,身份低贱,如何能出这口气?”
他的笑容变地诡谲,似是喃喃:“不如投入本官麾下……有朝若公主失势,当日膝行斥骂之辱便可得解决。”
应娄脸上温和,而语调却极冷,似是寒光乍出于鞘,泛起森森恶意。
听到黎观月的名号,宋栖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隙,他定定地看着应娄,对方气定神闲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让他想起了那日黎观月向他勾手时,脸上的那抹笑。
华服的女子倚靠在座上,层层叠叠的衣摆逶迤而下,环佩叮当、珠钗琳琅,日光在簪尾跳动,跃入眼眸中。
她的笑里含着不屑和莫名的、浅淡的恨意,一点淡红色的唇珠,吐露出的话语让他难堪,却又因着那样瑰丽的面容,莫名让他心中发热。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转向应娄,眼前男人苍白羸弱,眼眸深处藏着一抹深不可见、浅淡微薄的恨意。
恨什么呢?
宋栖低下头,他不在意应娄的那些心思,恨与不恨与他无关,只是应娄说起黎观月,确实让他的心微微一动。
思虑着,宋栖低着头久久沉默,应娄也不急,气定神闲品着茶,等待他的答复。
良久之后,似是下定了决心,“应大人,今后还请多关照在下了……。”宋栖抬起头,唇角勾起,眼尾一点红痣晃动着。
……
长公主府,漪兰堂。
黎观月正在小憩,兰芝匆匆而来,望着紧闭的屋门,面露难色。
在原地焦急地踱步几下后,她一咬牙,伸手敲响了屋门:“殿下,殿下,有人来访。”
黎观月正陷入梦境,前世所经历的种种在脑海中翻滚,一会儿是黎重岩冷漠的眼神,一会儿是南瑜得意狠毒的神色,梦境的最后,百姓们围拢在她被赶出京畿时的马车前,声声咒骂、句句怨言,突然,一个黑衣人冲出,手中一柄短剑狠狠向她面中刺来!
“不……!”
黎观月猛地惊醒,眼前好似还弥漫着大片大片的猩红,冷汗出了一身,惊魂未定之时,兰芝的呼唤声传来,她才慢慢回神。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她慢慢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疲惫不堪地问:“怎么了?”
她脸色很不好看,看起来受了惊吓,虚弱不堪,但此时兰芝顾不上担忧,面色着急而又古怪,不知道怎么开口,黎观月上下看看她,安抚道:“无需着急,慢慢说来就是了。”
她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一个什么境遇。
兰芝抿抿嘴,凑近黎观月悄悄道:“公主……府中来了一个拿着信物,自称是您的、您的未婚夫婿要见您……”
她话越说越小声,看着脸色震惊又沉沉的黎观月,最后还是没敢说出来,那人带着小孩,口口声声怪她始乱终弃、要她负责呢。
“什么?你说是……谁来了?!”黎观月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第一反应便是认为有骗子。
“哪个坑蒙拐骗的宵小之辈敢诓骗到长公主府来了?!侍卫呢?带刀跟我来!”
她推开门,大步跨出,脸上带着冷笑,起了心思去瞧瞧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被兰芝急忙拦下:“殿下!他……他不是假的!他有信物,奴婢验过了,是真的……货真价实!”
黎观月转头,看着兰芝露出了费解疑惑的表情,对方点点头,拿出了一块玉佩,看到上面熟悉的龙纹,黎观月沉默了,她接过玉佩,抚摸着它,心里涌上一股惆怅。
那是先帝的随身玉佩,是先皇后与他的定情之物,自幼黎观月便看着他将这块玉佩宝贝得和什么似的,连碰都不让她碰,就担心她失手给磕坏了。
可某一天自大越边境回来后,他腰间空空,却兴高采烈地拍着她的肩膀道:“皇儿、观月,父皇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如有一日有人拿着玉佩前来,那便是父皇给你挑的夫婿,你切记要好好收了人家!”
当日黎观月只觉得荒唐又无可奈何,心里并不当回事,哪怕是两个未曾谋过面的人交换了画像,后来也真的有人从乌秦送来信物要定亲,她也只是随手将信物一扔,连画像都没有打开过,就抛在脑后并不管它了,直到先帝病逝,她再也没记起过这门亲事。
现在,竟然有人拿着玉佩前来,再见故人旧物,黎观月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抚摸着它,她沉默了良久,才淡淡道:“走吧,他既然能拿出玉佩,我也应该去见见这人。”
……
季延坐在前堂,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眼神不住在周围扫视,越看越觉得这长公主府内处处都好看,哪怕是些常见的摆件,都因为是黎观月府中的,显得顺眼了许多。
小孩儿就在他身边坐着,却分外不安分,扭动着身体想要站起来,“阿鹿!乖乖待着别动。”
季延眼睛一扫,警告似得低声道,阿鹿,就是那日的小孩被这么说了一句,转头捧着脸幽怨道:“我真想不通,你说你这不是讹人嘛……”
说着,脚步声起,环佩叮当,是黎观月来了。
掀帘、入内,乌发挽起,其上珠钗隐隐流转着银光,素色的衣衫似裁月华而成,衣袂飘飘、裙摆逶迤,眼神疏淡,似藏着一轮清冷的月在其中,淡淡扫过来,长公主的凤仪万千淋漓尽致。
季延眨眨眼,站起身来,看着黎观月缓步向他走来,胸膛中一颗心“噗噗”直跳。
相比他还能镇定自若行礼,身边的阿鹿一时有点看呆了,上次在书阁他忙着躲藏,根本没看清黎观月的脸,这是第一次直面黎观月。他心里嘀咕:怪不得三叔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呢,用尽手段也要来找她,要是他,他也忘不了啊!
就在叔侄俩看过来时,黎观月也在打量两人——
季延长发高束,更显眉目清俊、少年英姿,他面容棱角分明的近乎冷冽,却又因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而冲淡了肃杀之气,反倒多了几分贵气。他身边的小童白胖可爱,神态天真,一看便知道是受尽宠爱、无欲无虑长大的。
莫名的,她松了一口气。
知晓两人身份,她也并不想多周旋,直接道:“二位所来为何?旧日婚约已然作废,本公主并未有婚嫁意愿,若是你们为此而来,便请无需多言。”
她神色冷淡且不耐烦,似是说完便要送客,让季延一下子便想起几年前她退婚时浩大的场景:
当时两人画像已然交换,形同成婚,可大越先帝病逝,不愿嫁人的黎观月为了中止婚约,竟然直接带着一队轻骑,连夜悄悄潜入两朝边界,直接冲进了军营中将他的营帐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自己的画像带走了!
可恨他当日远远看见她纵马而来,还以为是心上人来看自己,傻傻地吩咐兵卒不许拦她,就这么让黎观月风卷残云般把定亲画像信物抢回去了,反应过来后,他策马狂追,却怎么也赶不上人,生生被甩在了后面!
想起往事,季延暗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不可以再鲁莽,他微微冲黎观月笑了一下,迎着对方意外的眼神,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季延此次前来,并不是逼迫公主履行婚约,实在是……我已活不下去!”
此话一出,黎观月被惊了一下,她迟钝地道:“什、什么?你怎么了?”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说生说死?
听了她的话,季延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公主有所不知,自从几年前您以那样……的方式退婚后,我便饱受周围人耻笑与嘲讽,流言蜚语已然逼迫得我没有颜面继续在那里待下去……”
他这样说,黎观月也想起了自己之前是怎样“强行”退婚的,不免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原来的冷漠不耐也消散了许多——是啊,一个大男人被她这样强行中断婚约,想必会被人当做谈资笑话吧……
她尴尬的笑笑,此时也不好意思赶人了,只好干巴巴地说:“那……那你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嗯……我肯定是不能继续婚约的,这……”
她担心季延提出什么自己不好拒绝的要求,比如再续婚约之类,但对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公主要退婚,我虽然十分难过,可我理解公主所处局势,也并非那等迂腐强硬之人,只能遗憾我与公主今生无缘,季某愿意成全公主意愿退婚……”
季延语气低沉,神色寥落,他越这样通情达理,越让黎观月觉得当初自己确实做的过分,更加底气不足起来。
她坐立难安,欲言又止数次后,终于硬着头皮开口道:“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绝不推辞,金银财宝、高官厚禄……”
“不!不用公主帮我什么,季某也并不为名利而来,只是……”他打断黎观月的话,抬起头,眼眸中竟然有些水光,道:
“据我乌秦习俗,成亲前与女方交换过的画像信物,必须要收回来才可……才可再度议亲,我深知与公主缘尽,不敢要求其它,只希望殿下能够将当初交换的画像还于我,我好拿着它,再去寻个不会嫌弃我曾被退婚的女子,了此残生……”
季延说得情真意切,身边的阿鹿面色古怪,憋笑憋得快撅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