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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欣坐在琴凳上发呆。谱子被扔在一旁,手指远离琴键,此刻所有音符都当噤声,让大脑唯余一片茫茫的空白。时间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往往是需小心取用的奢侈品,现在她却可以铺张浪费,就这样呆坐上一两个小时也无所谓。
  在那次聚会后,日子还是照常度过。生活宛如镜中之镜,复制出无数个平静安稳的日夜。每当睁开眼睛,同样的光线穿过同样的窗户洒在同样的地上,于是知道她仍待在这里,待在那人身边。
  蒋澄星,如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将她团团笼罩,她像是被揣进了最隐蔽的口袋,成为了某项个人隐私的一部分。当然,这也并非不能理解,像蒋澄星这样的身家背景,如果被传出去包养了人,还是个女人,怎么想都是越轨失德、作风不正,有辱高门名声。
  所以她不该出现在她的朋友圈里,她们不会有合照,不会有共友,不会有任何豢养之外的交集。低调的、秘密的、不为人知的,才是正确的,她明白的。更何况就算是恋爱对象,也要别人对此感到羡慕时才值得炫耀。
  她站起身,找了一串葡萄拿去厨房。冲洗、揉搓,把果粒依次揪下,堆进碗里,拢共有三十八颗。
  她捻起一粒葡萄,靠在水槽边想,她什么都不做;维持现状,日复一日,直到这般光景也如被拧紧龙头的流水一样蓦然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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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妙的杂音穿过潜意识的帷幔嘀嘀咕咕。
  一颗一颗数葡萄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就像她以前缩在小出租屋里,为刻意拍好的照片一个一个划过滤镜时,也是相仿的感受。
  她吞下最后一粒果肉,准备折返回琴凳,然而半道上不经意的一瞥,让她忽地顿住脚步。
  玄关尽头的大门。她盯着它。门扇高大,纹理细腻,柔和的米色漆面几乎与门框融为一体,仿佛那里不是出口,而是一堵严丝合缝的墙壁。
  这座房子的一天要从女主人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开始算起,时间在那以外拒绝流动,以至于成欣这才想起来,自己又有好一段时日没出过门了。而当她望向门时,又有另一个问题浮出水面。
  钥匙。她没有钥匙。蒋澄星没给,她也没想过去要,因为这毕竟是别人的家。
  只是此刻,一个念头陡然升起。她穿过玄关,来到门前,握住把手。
  手腕压劲一推,厚重的门缓缓打开。
  外面的电梯间空空荡荡,她半掩住门,才往外走了没两步,就听到身后砰地一响。
  那扇厚实得仿佛用于金库保险的房门关上了,也许是她刚才打开的幅度太小,导致了铰链的自动闭合。她回身看去,哑光的金属把手上镶着电子显示屏,应该是需要密码或者指纹?她伸手戳了戳,屏幕上果然显示出错误的警告,又拉拉把手,门扇纹丝不动。
  糟了。她脚上还穿着拖鞋,手机也落在屋里,距离蒋澄星回来至少还有半个下午,得想办法知会她一声。
  她奔向电梯,但是按了半天没有反应,仔细一看,原来是下方有一个感应区,需要刷卡——咦?一丝古怪的感觉浮上心头,这样不就既进不去又出不来了吗?该怎么向人求助呢?
  她把目光转向角落里的消防门。楼梯应该不会锁,但这里几乎是顶层了,直接跑下去显然费时费力。
  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鼓动。必须试一试,必须亲眼确认,否则不能确认它通向何处。
  她推开门,往下走。
  一层层台阶在她脚下飞速掠过,螺旋而下的阶梯却仿佛没有尽头。她在心里默数数字,楼层像倒计时般接连减少。最初的冲劲儿过去后,她的脚步慢下来,像是游到了河中央,头尾不着岸。
  只能接着往下走,宽阔的楼梯间里,唯有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回荡在耳边,仿佛整个世界只给她留下了这么一条漫长的阶梯。
  5、4、3、2、1……最后几层,她跑起来,连呼吸的间距都被步伐甩开,直至打开最底层的安全门,才顾得上耸着肩膀大口喘气。
  大堂空调的冷风吹来,楼栋管家就在不远处等待着为住户服务。但是她绕开她,径直向楼外走去。
  强烈的日光如箭直射,滚滚热浪翻涌,将皮肤浇了个透彻。成欣眨眨眩晕的眼睛,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夏天。
  浓郁的绿色肆意生长,与绚烂的金光交相辉映,流淌出一片和谐的色彩。她迈动步子,趟入这幅画中。路边修剪整齐的草坪好似绒绒的地毯,错落有致的景观树为行人撑起摇曳的阳伞,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型喷泉池,晶莹的水流飞溅出点点光雾。
  她边走边看,觉得目之所遇满是新奇。尽管在这儿住了不短的时日,但她还不曾如此细致地探索过住宅周围。正值午后的大热天,路上几乎没有人迹,也许这会儿躲到大堂里吹吹空调才是明智之举,可她却迟迟没有归意。
  最后她去到一处僻静的花园回廊,道旁有绿植砌成的围墙,还有高大的乔木,带来了不少清凉。她寻了个长椅坐下,闭上眼睛。
  有那么一时半刻,她真的做到了什么也不想。知觉与思维一路退化,变作还未来得及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婴儿模样。
  而人类初来世间的这一瞬注定短暂。
  她听到了脚步声,轻重交错,纷杂不一。
  张目向侧边望去,步廊尽头出现了数个人影,领头的女人目光如炬,大步流星,直奔长椅的方向而来。
  “宝宝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眨眼的功夫,蒋澄星就站定在了她的面前,“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
  “哎?”还没想明白女人怎么会突然出现,成欣先下意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我忘带手机了。”
  “外面晒,我们回家。”她向她伸出手。
  成欣搭上她的掌心,被拉起来的时候微微一抖。跟蒋澄星同行的几人一副保安打扮的模样,她听到她向他们道谢,声音透着些许轻快。待人们离开后,她一时站着没动:“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其实一会儿还得走,”蒋澄星说,“因为给你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担心出什么事才回来看看的。”
  “我能出什么事呀……”成欣不明所以,但面对这种明摆着的关心,她还是有点雀跃的羞赧,“没事的,我只是被关到外面了。”
  听她讲完前因后果,蒋澄星呵呵一笑:“竟然还有这种意外。”
  她牵着她往外走:“没关系,我保证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她步子迈得大,成欣踉踉跄跄地勉力跟上,在离开花园前,又悄悄回望了一眼婆娑的树影。
  几天后,当成欣再次握下家门口的把手时,门扉没有打开。她又试了几次,反复推拉,门却岿然不动。
  被反锁上了,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心脏骤然狂跳。它是从何时锁上的,又锁了多久?不该有的恐慌顷刻窜起,像电流般迅速蔓延到全身。深呼吸,冷静下来,也许只是个小误会,她在心里絮絮叨叨,外出顺手锁上自家门罢了,很正常。
  然而无意识中潜藏的不安仍旧固执地拉响警报。很奇怪很奇怪很奇怪,在这里住得越久,越有某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渐渐破土。
  她失魂落魄地来到钢琴前,本想用乐音来平复一下心中的焦虑,可是当她在琴凳上坐好,却发现自己能做到的只有盯着黑白相间的精灵们呆愣出神。
  快点回来吧,她默默祈祷,快点来告诉我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所以只要到我面前来,跟我像往常一样说说话就好。
  我当然相信你,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你对我怎样,我都看在眼里。
  她游移的目光忽而定在了谱架处的钢琴灯上,灯体上有个圆形的黑色按钮,但方才乍看之下,似乎隐隐闪过反光。
  晚上,蒋澄星一到家,就发现屋里只开了一处灯。她循光望去,看见成欣正直挺挺地坐在餐桌边上。
  她注意到桌面上空无一物,于是走过去说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成欣却反问她:“为什么锁门?”
  “嗯?入户门吗,”蒋澄星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是吗,我是三岁小孩吗,还是你觉得这个处处做了安保措施的豪宅会有坏人来敲门吗?”成欣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风隔在二人之间。
  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真正想限制的,难道不是我的自由吗?”
  “噗,”蒋澄星笑了,“你在想什么呢。”
  “我又没把你捆起来,也没有限制过你的活动,而且我不是还带你出去玩过吗?”她的语气从容不迫,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轻松的闲聊,“好吧,虽然我最近是有点忙了,但如果你想到外面走走,现在我们就可以出去吃饭。”
  成欣猛地站起来,把手里一直紧捏着的灯具甩到桌上:“那这个是什么?”
  “你为什么在这上面装摄像头?”
  撞上桌面的灯架扭曲着吱嘎了一声,端坐在旁的女人却瞧都没有多瞧一眼:“这个啊,只是为了方便记录你的练习状态罢了。”
  “只有这一个吗?”
  “你觉得还能有多少呢?”
  成欣垂下眼,俯视着女人的发旋:“我觉得还有不少。”
  “之前一些朦胧的感觉我就不提了,单想想你上次来花园找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吧,”她刻意地模仿了一下她的语调,“因为打电话一直找不到你,我才回来的?”
  “但是那天,我手机上只有一个未接来电,”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维持住声线的平稳,“这不对吧,一般来说,就算真有急事,也要多打几遍电话才能确认对方无法接听,又或者不怎么紧急,打一个就放过,不至于立马赶回来吧?”
  她盯着沉默不语的女人,继续道:“除非你已经通过某种方法,‘看’到了我确实不在屋里,对吗?”
  那么她匆匆回来的目的不言自明,成欣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再结合她之前在她提出想找工作时的暧昧否定态度,这个跟她朝夕相处的女人面目兀地叵测起来。
  就在她高度紧张之时,女人突然开口了:“那么,从今以后每个小时都给我汇报你的行动。”
  “什么?”
  “没听明白吗,我是说以后无论我在不在家,你都要每隔一小时给我报告一次你当下在做什么,”蒋澄星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她的眼睛,“比如我在外面时,你喝了一口水,就要发消息告诉我说你喝了一口水。”
  “这是什么东西……”
  “觉得难吗,其实不难的,人是很容易适应规则的动物,你只是目前还不习惯,但我们可以慢慢来,从最简单的开始。”
  成欣拔高了声音:“你在说什么!凭什么要我做这个!”
  “凭什么?”蒋澄星双腿交迭,靠上椅背,开口的声压低沉平缓,“凭我是你的主人。”
  她姿态放松地坐着,气势却比站起来的人还要强盛:“我对你的要求还不够低吗,既供着你吃喝玩乐,又没有给你安排过过重的任务,就连抽鞭子的时候都谨慎克制,从未把你真的弄伤,我一直珍惜你、爱护你、尊重你——倒是你,现在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
  “瞧瞧,”她凝视着她空空如也的脖颈,唇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我甚至允许你摘掉项圈跟我讲话。”
  这眼神冷厉如刃,成欣悚然而惊,倏地转脸移开目光。
  “家里是还安了一些别的监控,但那只是装修方案里防盗用的,”蒋澄星耸耸肩膀,“你自己也说了,豪宅的安保嘛。”
  “不过我得承认,我确实还发现了它们的另外妙用,”她微微向前倾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而那本该是你的责任。”
  “服务我,顺从我,满足我,本来就是你的职分。只不过我想顾着你的感受,一点点教你规矩,这才暂时另寻它法。怎么,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理解不了吗?”
  成欣感觉呼吸困难,喉咙也发紧得说不出话来。女人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语将她彻底打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拧烂的柿子,变做一团乱七八糟的糊状物,每一跳都在一钝一钝地疼。
  果然对她来说,跟自己的所有相处,都不过是主奴游戏的一部分罢了。这就是她的位置,她的价值,在蒋澄星那里,她不配得到更多了。
  可是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在血管里流窜。在游戏规则下,面前的人不再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而又变回了那个属于自己的,信赖的、依恋的,主人。
  烂掉的柿子渗出汁水,散发着浓郁的甜腻,她把它吞回到肚子里。
  蒋澄星起身,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是很快,一个熟悉的怀抱向她张开,圈上来的手臂轻轻拍着后背,仿佛在温存地安抚。
  “欣欣,”耳畔响起蒋澄星柔和的声音,“可能我的做法有点欠考虑,但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还能再说什么呢?话已经讲到头了。
  她哑着嗓子,勉强从喉腔里轧出一声荏弱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