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音在周郁迦心目中的形象,可以是事业上的女强人,可以是体贴温柔的好姐姐,但绝对不是一位好妈妈。
林音很忙,几乎每天早出晚归,白天神采奕奕出门,晚上风尘仆仆进门,经常为了工作加班至深夜,过度操劳到连家里的佣人都忍不住劝她早点休息,彼此的交流也因此少得可怜。
周郁迦从懂事起就知道,他的妈妈不喜欢他,甚至是讨厌,甚至厌恶,甚至是厌恶透顶,留给他的,也永远只有转身离去的背影,林音更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记事以来,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只在阴沟里讨生活的臭虫,要多冷漠有多冷漠,薄凉到了极点。
原先他还很懵懂,以为妈妈只是工作太累了,心力交瘁到不想说话而已,所以才不跟他好好说话的,他体恤她的艰辛,体谅她的忙碌,尽量不因为一点小事就去打扰她。还总想着帮她分担压力,哪怕一点点也好,于是他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尝试去关心她,换来的结果却是她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的冷暴力。
她把他小心翼翼端进书房的果盘摔翻在地,面无表情地让他滚出去,关上房门之后,他的世界仿佛随之封闭起来。
她把他遗落在桌案的满分试卷撕得粉碎,表情漠然地当着他的面丢进了垃圾桶。
那是他辛苦付出得来的成果,就因为她对他的厌恶,他连讨要奖励的资格都不配有,也间接证明了自己无论怎样优秀,成绩就算是次次满分,排名就算是次次第一,她也不会因此感到开心和骄傲。
在这个家里,就连他的亲生妈妈都不待见自己,他又怎么能指望那些和自己压根没有血缘联系的人会对他好呢,他们顶多是拿钱办事,按时接送他上学放学,合理安排他的每日起居,兢兢业业地完成主人家交代的任务,其他的,一律不管。
几乎所有人都在轻视他,排挤他,这种被刻意疏远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他的性格和心态明显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然而这些影响因素还算轻的,真正令他绝望的还在更后头。
第一次在现实里听见丧门星,这个本该离他很遥远的贬义词,是在重症监护室门前,他的外公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里面,当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的时候,也是他被抛弃的时候,辱骂他是丧门星的外婆,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他被迫承受着来自周围人的谩骂,诋毁,明明当时也就几个人在,却又好像全世界都在围攻他,那时候他也才六岁,正是爱哭的年纪,汹涌的泪水顷刻向他袭来,目光从开始的畏惧再到后来的麻木,离不开林音冷眼旁观的反应,某一刻,他多希望死在手术台的其实是自己。
这个恶毒的称谓从此在他的心脏里扎了根,埋下了挥不去的阴霾,外婆在第二年也因病去世,他再一次被林音抛弃,那天墓园下雨了,前来祭拜的人有很多,一抬头就能看见撑在他上方,被雨伞织成的黑色天空,可是没有一把是属于他的,来的时候是坐林音的车,回去的时候却是徒步,只因他走慢了一步,她就把他遗忘在了原地。
墓地偏僻,来往车辆又稀疏,他身上也没有钱,拦不了车,只能靠两条腿艰难地行走,好在雨不大,下了一会儿就停了,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原本湿掉的衣服在边走的过程中早就被太阳晒干了,一直到小姨的车在半路转道,他才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
车里,林云给他擦眼泪,问他脚疼不疼,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水,丝毫不嫌弃他被雨淋得脏兮兮的衣服和裤子,比起她的姐姐,她更像一位妈妈。想看更多好书就到:wo o1 7. c om
他哭得很小声,边哭边抹眼泪,他说小姨,为什么妈妈生了我却不好好养我,她一点也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她了…
林云也难受,解释说,她说妈妈没有不喜欢你,她只是生病了,你再等等她好吗。
他听了只觉得自己才是生病的那个人,一直在受伤,一直在自愈,周而复始,看不到尽头。
他的出生原本就是个错误,没人要,没人养,没人爱的,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总是被随意丢弃,可他还是活得好好的,生病了就去吃药,受伤了就去医院,看上去是日渐强大了,独立了,其实他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万一哪天悄悄死掉了都没人发现。
长期以往地消极下去,是个人都会悲观,尤其是一旦接受了外界强加给他的恶名,家里长辈接二连三的离世,身边人堪称恶意的揣度,以及林音的不闻不问,都在告诉他,他就是个天生自带霉运的灾星,谁靠近他谁就会变得不幸,然后他就不敢再轻易地交朋友了,把自己彻底封锁,也不爱笑了,表现的情绪也很淡,像个冰冷的机器。
林云那会儿还是大学生,只有放假才有时间飞回京港,她带他去游乐园,给他买好吃的棉花糖,她教他摄影,带他尝试许多有意思的事物,可以说有她在的时光,他才体会过幸福的感觉。
再次走出来,他用了整整三年,十岁时,林音为他办了一个特别隆重特别盛大的生日宴,邀请了许多客人为他庆生,他平时也过的,只是过得简陋,一块蛋糕就意味着又长大了一岁。
整岁在大人眼中很重要,可名头再多的宴会到最后都会沦落为成年人交际的名利场,但他还是觉得开心的,最起码林音还记得他的生日,还愿意花些时间打点打点,他还是依然,渴望她的爱。
然而这种自我欺骗式的开心并没有维持多久,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孩子,突然横冲直撞地跑到了泳池边,将他的生日蛋糕全部砸进了水里,他都来不及许愿。
他们很有礼貌地向他道歉,笑容满面,动作的戏耍和眼神的嘲讽,变成了击溃他的尖锐利器。
犹豫间,他转头看了林音一眼,她正在泳池的不远处,优雅地摇着红酒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放佛丝毫没留意到那么大的动静。
水面浮满了奶油和蛋糕块,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嬉笑,无数道戏谑的视线像巨大的蛛网,千丝万缕地盘绕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他就孤立无援地站在那,没人可以求救。
于是,他学会了自救。
既然他们把他的蛋糕砸进水里,那他就以牙还牙,陈嘉凛就是这样教自己的,所以他随机拽来一个,压住对方后脑,反扣到水里,让他也体会体会,挣扎的感觉。
以为只是几个小孩子的小打小闹,谁知道会演化成人命关天的大事,惊悚的尖叫声猛然爆发,那个头朝下被水浸没的小孩,他的妈妈也在现场,眼见自家孩子挣扎的迹象越来越弱,可能下一秒就要没命了,但她除了捂住口鼻发出微弱的哀求声,什么也阻止不了。
明明眼神狠毒到不能再狠毒,恨不得抽他的皮扒他的筋,明明施暴者是他,可这个女人,包括场上的其他来宾,一动也不敢动。他甚至看清了那些人眼中的情绪,忌惮、惶恐、怯懦,他也切身体会出了由权力衍生的魅力,他完全可以利用手中的一切,扳倒任何伤害他的人。
直到林音发出制止的命令,他利落地放开手,他还是控制了分寸的,不然对方早被水呛死了。
事情发生后,林音不仅没有责骂他伤天害理的行为,甚至对他露出了表扬似的笑容,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服务生推来了新的蛋糕,比上一个更大更精美,来宾们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围着他唱起了生日歌,周郁迦睁着空洞的眼睛,默默许了一个没有愿望的愿望。
胜利感一到了晚上就开始消弥,随之而来的是迷惘是困顿,他独坐在窗台,手里拿着林云送他的相册,在这些照片里,很多都有他的身影,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
周郁迦一边翻看一边庆幸,庆幸如果不是小姨,他觉得自己会一辈子堕落下去,他在她的言传身教下学会了感恩,懂得了珍惜与分享,这些都是林音完全不可能教他的东西。
小姨很喜欢拍星星,每去一个地方就要拍拍当地夜晚的星空,浩瀚无垠的宇宙里,每一颗星星都被赋予了难言的生命力,他看着这些闪烁的繁星,嘴角牵起了轻柔的笑意,下意识抬头望。
可惜,他住的地方
没有星星。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观星的地方,来到了沂南,然而好景不长,林音却突然找上了他。
就是她一直担心害怕的那天。
进门没几秒,林音就说要带他走,带他回京港,连个正儿八经的理由都没有,周郁迦顿时觉得可笑,以前没管过他,怎么现在想起他来了,是见不得他开心么,非要剥夺他仅剩的自由。
林音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聊了没两句,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他,那个令周郁迦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他就问她,他说: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也不让别人喜欢我呢,一定要这样吗?为什么要这样?
他甚至连妈妈都不愿意喊,失望攒够了,又有什么喊的必要,她也不见得多想听。
可不得不承认,周郁迦对她还是有期待的,就像十六岁那年,她把葡萄作为礼物送给他,让他从此看见了生命的意义。
可惜,他心头那点期待,还是落空了。
因为周郁迦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人走茶凉。
——
给我写哭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