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服并未大宴宾客,张九皋几兄弟回了家, 加上张弘愈的几个兄弟与亲近族人,
谭昭昭见张九龄轻描淡写叫她, 并未曾多想,等他话音刚落, 卢氏的脸色霎时就不对劲了。
愣神片刻, 谭昭昭唯一思索, 大致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男丁才有资格去坟前拜祭, 女人只能在寻常时前去坟前烧纸钱。
对于拜祭之事, 谭昭昭起初半点都不在意,但此事不同,她必须去。
谭昭昭说不出什么心情, 仿佛变得轻盈起来, 在大朵大朵五颜六色的云里穿梭徜徉。
并非是被重视的沾沾自喜, 而是张九龄对她的这份尊重,在人前人后, 从不掩饰,坦荡的尊重。
因为张九龄,谭昭昭对卢氏特别宽容, 上前揽住了她,温声笑道:“阿家, 我不懂规矩,大郎说了,让我寻你一起,让你在旁边提点教着我一些。”
卢氏霎时浑身变得僵硬,谭昭昭感受到她的变化,却始终笑盈盈挽着:“阿家,还有大娘子,她要出嫁了,以后回一趟娘家,不知要猴年马月。大娘子想念阿翁,她无论如何,都要去阿翁坟前磕个头。”
卢氏身子逐渐变得柔软,到底还是矜持,勉强应了句:“可,大娘子,你且多看这些,别错了规矩。”
张大娘子笑着跑上来,背着卢氏,朝谭昭昭挤眼,用唇形悄声说道:“多谢。”
谭昭昭回之一笑,几人一同前去了墓前。
她们几人一出现,惹得众人侧目。张九龄微楞一下,旋即退到一边,让卢氏在最前,他与谭昭昭张大娘子,张九皋等人并列。
张氏族里几个年长的族人长辈,只一看就神色不虞,碍于张九龄的面子,最终还是未做声。
冬日的太阳照在身上不见半点暖意,明朗得让人睁不开眼,冰凉的空气中,夹杂着香烛纸钱的气味。
谭昭昭跪下,与张九龄一同稽首大拜。他的侧脸,在冬阳中散发着无尽的悲伤。
在长安时,他得知张弘愈去世后,整个人的恍惚。
他此生,再也没了阿耶。
卢氏跪坐在最前,一动不动,背影看不出喜怒。
其实,谭昭昭回来之后,见到卢氏的精神,比张弘愈在世时,还要好上几分。
男人升官发财死老婆,对于女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相看两厌的丈夫去世,儿子长大成才,只管自由自在享清福。
谭昭昭以为,这是卢氏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可若是卢氏不在了,张九龄同样会心痛难过。
谭昭昭苦笑,远香近臭,父母子女亦如此。她不敢奢望,因为这一件事,就能让卢氏解开心结,与她重归于好。
惟盼着,卢氏能想开一些,不聋不哑不做翁姑。
拜祭完回到家中,待客人吃完酒,在城里的陆续告辞,张九龄的几个伯父堂兄弟们留下来住了一宿,到翌日才离开。
两天招呼下来,谭昭昭虽无需出力,只在一旁说笑作陪,累得一回屋就倒下了。
小胖墩兴奋得很,见谭昭昭倒在塌上,一下扑上来,咯咯笑着胖腿乱蹬。
谭昭昭揪住他的腋下,朝旁边一掀,没能掀动。
“又胖了!”谭昭昭哀嚎,瞄到面前亮晶晶的一条,慌忙侧头躲闪。
小胖墩拉成丝线的口水,险险滴在了苇席上。
张九龄进屋,瞧见苇席上的一团口水,二话不说上前,揪住小胖墩的后衣襟,将他提溜出门交给乳母:“带他去寻四郎。”
小胖墩大叫着小叔叔,随着乳母去了。张九龄拿了布巾,仔细擦拭着苇席,温声道:“昭昭歇一阵吧,等用午饭时我唤你。”
谭昭昭想着先前卢氏提过一句,要同她商议过年时要准备的菜式,早些交待给灶房,让仆从前去采买,赶紧强撑着坐起身,道:“我就觉着好似忘了什么事情,恐怕阿家已经等着生气了。”
张九龄忙道:“何事?”
谭昭昭说了,朝他笑道:“阿家还真是看得起我,跟我说商议过年的菜式。每人的口味不同,我喜欢吃的菜,二郎他们并不一定喜欢。大过年的,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要是吃得不舒心,就是我的不是了。”
张九龄沉吟了下,缓缓道:“昭昭,阿娘是见你到过长安,见识不同,却拉不下脸问你,长安时兴何种吃穿,你定了,她能学着一些,以后待客时,能长长脸。这次他们来,都称府里的酒菜美味可口。”
谭昭昭惊讶了下,她想着天冷,吃生鱼脍容易长寄生虫,就吩咐灶房准备了粥底锅。
大唐早就有小火锅样式,既三足鼎,中间的是锅,旁边盛放调料,熬煮粥底烫煮切得纸片一样薄的鱼脍,虾等,配上酱油胡麻油蒜蓉蘸料,吃了周身暖洋洋,鲜掉眉毛。
卢氏扭扭捏捏,谭昭昭大方得很,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照着平时在长安吃的来,吃不习惯的,就当做换换口味。中午让阿满熬煮些鱼片粥,多加胡椒,葱白,每人送上一钵子,让他们尝尝可喜欢。”
张九龄亲了下她,柔声道:“好。昭昭,你考虑得周全,多谢你。”
这两天张九龄陪着客人,很晚才回屋歇息,他们几乎很少交流,谭昭昭知道他在说祭拜时,她将卢氏张大娘子一起带去了之事。
谭昭昭挥了挥手,“这与你无关,是我们女人的事情。不过,我倒盼着阿家以后能好生享受,别再操那么多心了。”
张九龄盯着谭昭昭,她迎着他的目光,淡笑不语。
“好你个谭氏九娘!”张九龄笑起来,佯怒着将她扑倒:“我反正要与你到白首,你休想!”
谭昭昭打他,道:“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张九龄笑,抱住她不放手,任由她不痛不痒捶在他身上。
谭昭昭推他:“去去去,张大郎,去给我跑下腿,跟阿家说一声菜式的事情,还有吩咐灶房快些煮粥,粥要火候,耐心慢慢熬煮。”
张九龄不情不愿放开谭昭昭,道:“喏!”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见他准备离开,又哎了一声,叫住了他:“你再与阿娘说一声,她已经许多年未回娘家了,不如,过年时也回去住一段时日。你有了出息,阿家该衣锦归娘家,享受下众人的艳羡。”
张九龄似笑非笑道:“阿娘回不回娘家,都不耽误昭昭回去。”
谭昭昭小心思被戳穿,依旧面不改色,道:“我都是一片好心,你不懂。”
张九龄迟疑了下,道:“可是要让小卢姨母也回去?”
谭昭昭想了下,坦白地道:“她们在哪里都无所谓,回去之后,她们的日子,估计没在张家好过,我没那么小气。”
张九龄唔了声,道:“还是让她们一起跟着回去吧,住上一些时日再说。”
谭昭昭爽快地说好,“不好再回来。”
只要她们安分守己,养她们一辈子,谭昭昭也无所谓。
没多时张九龄回来了,道:“谭氏九娘,我已经办好了你吩咐的差使。阿娘听到要回娘家,很是高兴,已经在兴致勃勃准备,回去要带的礼了。我让阿娘多住些时日,大娘子这边出嫁的事情,她无需担心,嫁妆这些都已经早已备好,置办筵席这些,千山统领差使,底下有仆从们去忙碌。”
谭昭昭煞有介事地道:“张大郎差使办得好,赏!”
张九龄笑着将头凑上前,谭昭昭响亮地亲了他一下。
秉着礼尚往来的君子规矩,张九龄顺势亲了回去,眼神暗沉下来,呼吸加重。
“阿娘,阿娘!”小胖墩的喊声打断了屋内的旖旎,张九龄皱起眉头,翻身躺下,恨恨道:“这个混小子!”
谭昭昭理着散乱的衣衫,道:“肯定是疯玩饿了,回来要吃的。”
小胖墩接着喊道:“阿娘,要吃糖!”
谭昭昭笑个不停,扬声道:“不给!”
小胖墩生气大喊:“要吃,要吃!”
早上已经吃过了糖,谭昭昭向来不许他多吃,无论他如何撒娇打滚,她都无动于衷,说一不二。
张四郎也一起跟了来,他规矩些,在一旁看着小胖墩各种打滚,他只看着笑。
谭昭昭被小胖墩吵得头疼,张九龄劝说威胁都无效,她无奈之下,折中给了他与张四郎一小块柿饼做补偿。
小胖墩拉着张四郎喜滋滋到一旁去吃柿饼了,谭昭昭看着他们头碰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道:“你看四郎这些时日,活泼了不少呢。”
张九龄顺眼看去,欣慰地道:“都是昭昭的功劳。”
谭昭昭的功劳远不止如此,鱼片粥送出去之后,他们吃得都很开心,嚷着晚上还要吃。
胡椒除了做香料,还拿来用入药,来自遥远的番邦,在大唐很是名贵。谭昭昭从雪奴那里拿了一袋子,想着要煮粥,平时吃鱼虾羊肉等腥膻味浓的都需要使用,干脆全部拿出来给了灶房。
晚上用饭时,卢氏差徐媪来请张九龄与谭昭昭,一并去正院用饭。
谭昭昭与张九龄去了,饭后卢氏留下了他们两人说话,语重心长地道:“胡椒那般贵重的香料,要省着些用。亏得徐媪去灶房看到,将袋子拿了回来,不然呐,就生生浪费掉了。”
张九龄道:“阿娘,胡椒虽昂贵,灶房时刻需要用,用时再一趟趟来取,岂不是麻烦?”
卢氏道:“反正九娘平时也无事,拿取一下如何就麻烦了?罢了罢了,既然九娘嫌弃麻烦,我让你小卢姨母去管着。九娘到底年轻,在长安大手大脚花费惯了,不知柴米油盐贵。”
谭昭昭眉毛微扬,还没说话,张九龄已经开了口,道:“胡椒是九娘的友人所赠,既然贵重,还是给九娘保管着吧。我再从公中支钱,去韶州城买些来,阿娘要如何使用,都由阿娘做主。”
卢氏脸色变了变,不悦道:“已经有了胡椒,何须再去购置,大郎赚得了俸禄,也不当这般花销。”
眼见母子又要争执起来,谭昭昭暗自叹息一声,悄然拉了下张九龄的衣袖,道:“阿家说得是,大郎等到胡椒用完之后,再去买便是。”
张九龄见谭昭昭发话,忍住了没再说话,起身告辞。
出了正院,张九龄牵住谭昭昭的手,道:“昭昭,你无需这般委屈。”
估计是从雪奴那里白得了来,胡椒对谭昭昭来说,真算不上贵重。她也并不觉得委屈,毕竟张九龄给了她不菲的家用。卢氏一直以来,能支配的钱并不多,她看得很重,也情有可原。
谭昭昭道:“大郎,我真的不在意这几颗胡椒。后日就过年了,这几天要忙着请客,赴宴。大年初五我就回娘家,你也要出门去,我们要分开一段时日,这些天,我们要快活一些,生闲气不值当。”
张九龄侧头凝望着她,轻轻嗯了声,“昭昭,我送你回娘家。”
谭昭昭忙道:“别别别,来回赶路,你就要花上两日的功夫。过完年就是春,你要趁着土地未化开始,征召民夫做先期的工,别累坏了。”
张九龄干脆拥着她,替她挡住了夜里的寒风,低低道:“昭昭,你处处为我着想,我负你太多。”
谭昭昭躲在他大氅里笑,看不清脚下的路,依然放心得很,被他带着前行,从不担心会摔跤,走得稳稳当当。
热热闹闹过完年,宴请宾客,接到帖子,前去刺史府上赴宴。
面对着刺史夫人杨氏,卢氏除了干巴巴说了几句天气儿女,就干坐在一边,看着杨氏与谭昭昭言笑晏晏。
刺史夫人来了韶州府七八年,很是怀念长安。陪坐的贵夫人们,大多都是韶州府本地的乡贤,只有一人去过广州府,其余的基本没出过韶州府。
谭昭昭送了杨氏一瓶蔷薇香露,她当即就揭开用了,其他妇人们争相夸赞。
杨氏享受惯了众星捧月,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她真的喜欢蔷薇花露,与谭昭昭兴致勃勃说起了各种番邦来的香料,新奇玩意。
多靠雪奴芙娘她们,谭昭昭说起长安美酒,胡商的番邦货物,如数家珍,其余人完全插不上嘴。
杨氏好酒,谭昭昭也是酒鬼,两人一拍即合。
杨氏拿出了珍藏的葡萄酒,她们觥筹交错,吃得微醺,兴起之处,杨氏起身跳了起来。
谭昭昭已经很久没跳,身体都僵硬了,不过她随着乱舞了几下,就找到了在长安酒庐时的感觉。
其余妇人们也起身凑趣,卢氏枯坐着不是,起身一起跳也不是,拘束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