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则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嗯了声,眼神从雪奴身上掠过,对冯氏道:“亲家也来了啊。”
冯氏笑说不请自来,道:“大郎快些扶你阿娘进屋歇着,哎哟,这山难爬,更难下,真是遭了罪。”
卢氏吃不下饭,洗漱之后略微吃了几口水,便去歇着了。
时辰太晚,一通忙碌安顿好之后,谭昭昭他们也只用了一碗羊肉汤饼就各自散去,回屋歇息。
谭昭昭跟着张九龄回了前院,见他躺下来时,左腿好似有点僵硬,上前问道:“大郎腿怎地了?”
张九龄道:“无妨,就是上山时,摔了一跤,被石头划伤了。”
谭昭昭惊了跳,掀起他左边的裤腿,腿右侧一条长长的划伤,伤口虽已经结痂,不算太深,衬着白皙的腿很是触目惊心。
这条道张九龄走了无数遍,背着小胖墩来回都没伤到过。
张九龄放下裤腿,伸了伸腿,安慰着皱眉的谭昭昭道:“偶尔会有些不适,没事,昭昭莫要担心。”
谭昭昭见他不欲多说,暗自叹了口气,道:“大郎仔细着些,早些睡吧。”
张九龄说好,照往常那样,搂住谭昭昭,合上了眼睛。
到了半夜,谭昭昭被热醒,伸手去推手搭在她身上的张九龄,手碰到他滚烫的手臂。
谭昭昭顿了下,抬手探向他的额头,瞬间惊坐起,前去点灯,唤人:“眉豆,去拿水来,大郎病了!”
第七十六章
前院灯火通明, 烧火煮水,在眉豆的指挥下,轻手轻脚, 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眼下深更半夜,县城的城门关着,乡下地方也请不到郎中。
谭昭昭极力稳住神,深呼吸一口气, 掀起张九龄身上的被褥,手几近颤抖, 撩起他左腿裤腿。
腿上的伤口平滑,并无肿胀发红迹象。
提到嗓子眼的心, 瞬间落了一半回去, 谭昭昭放下裤腿, 腿一软跪在塌上, 垂首长长喘了口气。
要是因为腿的伤口感染发热,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
“昭昭。”张九龄双眸泛红沙哑着嗓子低喊了声。
谭昭昭抬头看去,朝他露出一丝笑,道:“大郎, 你发热生病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
张九龄嘴唇干燥起皮, 一出声,嗓子被粗粝之物刮过一般疼, 极力安慰她道:“昭昭,我没事,就是有些人, 你莫要担心。”
谭昭昭听他的声音粗嘎,说话时很是吃力的模样, 忙拦住他道:“大郎,你别说话了。”
眉豆送了水进屋,谭昭昭接过试了试冷热,道:“眉豆你再去拿些盐兑在水里,浓一些。沸水快些放凉。去屋外寻快干净冰凉的石头,用布巾包好。”
庄子里没有冰,夜里石头冰凉一些,拿来可以勉强降温。
眉豆应下,急急走出屋,很快取来了谭昭昭说要的东西。
谭昭昭用布巾擦拭掉张九龄额头不断冒出的汗,提着装了冰凉石块的布裹放在他的额头上。
额头冰冰凉凉,张九龄舒服地呻.吟了声,不由自主将额头凑上来,想要汲取更多的凉意。
谭昭昭干脆将布裹塞到他的怀里,道:“抱着吧,会舒服些。等到天亮之后,千山再进城去请郎中。我扶你起来,喝些水。”
眉豆上前帮忙,张九龄抱住布裹,侧身躲开眉豆的手。
谭昭昭想瞪他,不过看在他生病了的份上,对眉豆道:“你去准备干爽的里衣,被褥都湿润了,也要换一床干爽些的。”
张九龄借着谭昭昭的力起身靠在软囊上,委屈巴巴地道:“我不喜欢他人碰触。莫要让千山去请郎中,我无需服药,睡一觉就好了。”
谭昭昭见他跟小胖墩一样,害怕吃苦药,好笑地道好好好。
反正要是热度降下来,就没什么大碍,吃不吃药都无关紧要。
谭昭昭尝了下盐水的咸淡,咸得她直咋舌,将碗递到张九龄嘴边,道:“大郎喝一些漱漱口。”
张九龄就着谭昭昭的手含了一口盐水,一下楞在了那里,看上去苦不堪言。
谭昭昭忙放下碗,拿了废篓递过去,道:“大郎忍一忍,抬起头来,咕噜咕噜,像是这样,喉咙漱到后再吐掉。”
张九龄全身都没力气,骨骼酸疼难忍,看到谭昭昭的模样,眼里渐渐浮起笑意,觉着也没那么难受了。
学着谭昭昭那样漱完口,眉豆那边送来了凉掉沸腾的水。他喝了一口,凉滋滋入喉滑下,顿时舒服了不少,将一整碗水喝了下肚。
擦拭掉身上的汗,换了干爽的衣衫被褥,再换了块凉石片贴着,张九龄呼吸渐渐均匀,再次睡了过去。
谭昭昭见张九龄的脸色好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下不少,松弛下来,累得瘫倒在了地上。
此时,天色已经由黧黑转为清灰,不知不觉就折腾了大半夜。
谭昭昭眯了一会,就被小胖墩起身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先看了眼张九龄,半夜时不正常的潮红,变成了疲惫的苍白,再次舒了口气。
放轻手脚起身出门,早间的凉意扑来,谭昭昭拉紧衣襟,压低声音,领着小胖墩出来的乳母吩咐道:“带小胖墩去外面玩耍。”
小胖墩看到谭昭昭,咧嘴笑着跑来,谭昭昭无法,伸手出去抵住他的胖脑门,小声道:“阿耶生病了,还在休息,你别大声吵闹,乖,跟着乳母去玩耍啊。”
“阿耶生病了。阿耶要吃苦苦的药。”小胖墩也跟着谭昭昭那样,瓮声瓮气说着话,小胖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很是害怕苦药,转身就跑了。
乳母忙跟上去,谭昭昭支开了小祖宗,府里来了这般多的人,她来不及去歇息,对已经穿戴好的眉豆道:“你去看着些,热水朝食备好,要是阿家她们起来了,先送去正院。”
吩咐安排完,谭昭昭回净房洗漱,出来后再去看了眼张九龄,他还在沉睡,便退了出来,叮嘱千山守着,准备前去后院。
刚走到廊檐下,就听到一阵阵脚步声,卢氏不断在惊呼:“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快,哎哟,大郎病了!”
徐媪与小卢氏一起扶着卢氏绕过影壁走了向前,张大娘子与戚宜芬跟在了她们身后,同样满脸的担忧。
谭昭昭也没走回廊,提着裙角跃下台阶,穿过庭院迎了上前,仔细打量着卢氏的神色,她除了焦急之外,精神倒还行。
万幸万幸,要是有两个病人,就更得忙碌了。
谭昭昭见礼,轻声道:“阿家可好些了?”
卢氏回了声没事,一迭声道:“大郎身子如何了,你快别管我,可有请郎中,熬药.....”
谭昭昭见卢氏越说越急,声音尖起来,她插不进嘴,干脆举手,猛地往下一压。
卢氏顿时楞在那里,谭昭昭借着这个空隙,小声道:“大郎睡着了,热退了些,阿家别担心。”
“不担心,我如何能不担心!”卢氏到底没再大声嚷嚷,捏着嗓子恼怒地道:“人呢?千山,你还不去给大郎请郎中诊治,主子不开口,做奴仆的,难道眼瞎了,看不到主子生了病?!”
谭昭昭暗自吸气,平静地对躬身立在一旁的千山道:“千山,你进城去请郎中吧,”
千山应下去了,卢氏哼了声,对谭昭昭语重心长地道:“生病了就得请郎中,要是耽搁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眼下不管卢氏说什么,谭昭昭都说是,想把她打发回院子去:“阿家,大郎这边你放心,等到大郎醒过来,我让眉豆来向阿家回禀就是。”
毕竟卢氏还要由小卢氏与徐媪搀扶,定是腿脚还酸得很,要好生歇息。再说她带着这一堆人前来,探病跟打仗一样了。
卢氏不搭理谭昭昭,继续往前走去,道:“大郎病了,不是乖孙孙孝顺,说了出来,我还被瞒着呢,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别人不管不打紧,我不守着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谭昭昭所用的仆从都老实得很,他们都在忙,哪有功夫去八卦嚼舌根,没曾想到,还有小胖墩这个小碎嘴子!
卢氏提到的别人不管,这间宅子除了她,雪奴是女性外客,就只有冯氏了。
冯氏压根不知情,谭昭昭忙了半晚,实在是没那么多耐心,不咸不淡地道:“阿家,昨日大郎在路上,伤到了腿。大郎走了许多次这条道,从未受过伤,也不见他累得那般厉害,阿家可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起来,昨日走到一段险要之处时,张九龄背着张四郎翻山,她看得心疼,不管他如何安抚劝说,她始终忍不住,不断上前嘘寒问暖。
她一心只扑在张九龄身上,没看清脚下,踩在石头上一滑,带着搀扶她的小卢氏一并摔下去。
张九龄赶紧去拉她,一只手又要顾着背上的张四郎,卢氏被他拉住险险没摔着,张九龄却向一旁倒了去,左腿被石头划破了。
所幸石头不大尖锐,张九龄赶紧借机撑在石头上,张四郎被他紧紧托着没摔下去,他的腿隔着外袍与裤腿,被划破了皮。
卢氏吓得不轻,接下来的路便没再做声,一行人安稳到达了大余的宅子。
听到谭昭昭提起来,卢氏既心虚又愧疚,怔怔道:“可是腿伤起了热?”
谭昭昭见她惊恐不安的模样,倒是没有吓唬她,只道:“大郎出了汗,里衣外衫都湿透了。被冷风一吹,加之又太累,夜里就起了热。阿家关心大郎,要亲自前去守着,请阿家先等一等,我去将大郎唤醒,让他起来穿戴好,不然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这时张大娘子走上前,低声劝道:“阿娘,大兄昨夜起了热,刚刚好些歇着了,要是阿娘前去,大兄醒来,岂不是歇息不好?阿娘,有嫂嫂在,昨夜没有郎中,嫂嫂也将大兄照顾得妥帖周到,阿娘还有甚不放心之处?”
卢氏犹疑了一会,不情不愿道:“待到大郎醒来之后,我再来看他。九娘你要寸步不离守着,千万不能出差错!”
谭昭昭应了,卢氏尤絮絮叨叨叮咛了一大堆,依依不舍离去。
一大群人呼啦啦来,又呼啦啦散去,谭昭昭终于得了安宁,揉了揉眉心缓解疲倦,转身回屋。
张九龄躺在塌上,暗沉的屋子里,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谭昭昭愣了下,前去将窗棂的帘子拉上些,屋子亮堂了不少。
“大郎醒了?可还难受?”谭昭昭回到卧榻边,手探向他的额头,再探了下自己的额头做对比:“还是有些热。”
张九龄嗯了声,道:“我好多了,没事。阿娘回去了?”
谭昭昭听他声音还是有些沙哑,道:“阿家关心大郎,定要来守着大郎。先前大郎好不容易睡着了,我让阿家待大郎醒了再来。千山照着阿家吩咐去请郎中了,等下就来给大郎诊治。大郎再睡一阵吧,等郎中来了我再叫你。”
张九龄将装着石片的布裹递给谭昭昭,“九娘再给我换一片凉的,我还想吃些冰凉的水。”
谭昭昭接过来,问道:“大郎可饿了,想吃些什么饭食?”
张九龄拧眉沉思,道:“我想吃冷淘。”
冷淘冰冰凉,发热之人吃下去会很舒服,谭昭昭道:“没冰,大郎吃杏酪吧,用凉水镇一镇,不会太凉,吃了身子才有力气,好得快一些。”
张九龄应了,谭昭昭去拿了凉水让他喝下,正准备出去,听他道:“昭昭,我好多了,无需郎中诊治。我醒了,你也不要告诉阿娘,就说我没事。阿娘会哭,吵得很,我现在没精力,恐会不耐烦,对阿娘下脸,她又得伤心,哭个不休。”
谭昭昭微笑起来,温声道:“等下郎中来了,你还是让他诊一诊,让阿家好放心。我瞧着阿家昨日太累了,等下我让郎中顺道也给阿家诊治诊治,让她修养几日,你们都病着,可不能互相过了病气。”
张九龄顿了下,道:“还是昭昭的法子好。我真是晕头转向了,头疼得很。”
谭昭昭手立刻伸向他的额头,张九龄顺势握住她的手,脸在她的手背贴了贴,道:“昭昭,我没事。先前我去净房小解,走路腿发软,身上没力气,实在是去不了山上,可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就头疼得紧。”
谭昭昭呼出口气,道:“原来这样啊,我还以为大郎又开始起热了呢。大郎别逞强啊,先养好要紧,否则,忙中出乱,出错,事情做不好,身子也好不起来,得不偿失。大郎先歇着吧,我去替大郎理一理前两日说的工匠人手,进度这些。到时候大郎身子痊愈了,拿着理顺的去做,落下的进度,定能赶回去。”
张九龄高兴起来,道:“我竟敢忘了这事,还得多靠昭昭。”
谭昭昭见他眉头舒展开,精神似乎一下好了,也不禁跟着一起高兴。
没一阵,千山请了郎中回来,仔细诊治之后,见他精神尚可,便叮嘱他好生歇息,留下了一道药方。
张九龄不吃药,谭昭昭随了他,让千山领着郎中去给卢氏诊治。
卢氏留在了院子里养身子,冯氏与雪奴得了消息前来探望,谭昭昭道:“你们啊,来迟了些。”
两人神色大变,谭昭昭忍俊不禁,笑道:“大郎的病,都快痊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