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安抚她道:“我真好多了,昭昭莫要担心。昭昭,你已经做好了?”
谭昭昭见张九龄看向了卷轴,拿起递给他,道:“大郎先瞧瞧,我去净手。若有不明白之处,我们用过饭再讨论。”
张九龄接过卷轴打开看了起来,谭昭昭见他神色专注,便去了净房。
等出来之后,食案上已经摆好了饭食,荤素搭配适宜,加上一钵鲜虾羹,加了青葱胡椒,香气扑鼻。
张九龄俯首看着卷轴入了迷,谭昭昭走到他面前都未发觉,她不禁好笑,出言提醒道:“大郎,饭食凉了,先用饭吧。”
张九龄这才抬起头看她,白皙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眼里一片炙热,她吓了跳,以为他又起了热,紧张地伸出手去。
“昭昭!”
张九龄顺势接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声音暗哑,饱含激动道:“妙,着实太妙了!”
谭昭昭愣了下,旋即长长舒了口气,嗔怪地道:“我还以为大郎病情又反复了呢!”
张九龄小心翼翼放下卷轴,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想要与以前那样拥住她,恐将病气过给她,不舍地克制住了,挪开了身子。
“昭昭,我从未见过如此详尽且易懂的计划,只要按照所列的来安排准备,何处出了差错、遗漏,皆能马上知晓,因此做出调整。”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眸色沉沉,片刻后低声道:“昭昭,你是我的昭昭。”
谭昭昭听得莫名其妙,这些都是后人的智慧,她并不当做自己的功绩,笑道:“张大郎,先用饭吧,再好的计划,也要你这个侍郎好起来后,才能得以实施啊!”
张九龄笑着嗯了声,拿起湿布巾擦拭过手,用起了饭食。
饭后,张九龄意犹未尽,与谭昭昭商议起了调整的细节。
“昭昭,我觉着比如饭食这一类,要单独摘出来,像是账册那般,每日核计,最后汇总。”
谭昭昭道:“这方面我起初就是这般打算,只不清楚民夫与工匠可有饭食吃,便列在了总目上。”
张九龄神色黯淡了瞬,道:“按照朝廷征召民夫的规矩,民夫是服徭役,要自带干粮饭食。吉州韶州两地的百姓皆清苦,我在朝廷那边多争取了些工钱,打算挤出一部分,每日给他们供给两张杂面胡饼。”
百姓辛苦,张九龄心怀慈悲,谭昭昭清楚他的为难与不舍,道:“只吃杂面饼还不行,这样吧,我出钱去搭粥棚做善事,天气热了,给民夫们煮些汤水,肉粥。吉州韶州的夫人们见了,她们本就心善,肯定会踊跃加入进来。”
谭昭昭起初打算置办筵席,请夫人们前来吃酒,让她们施舍些善心。她再转念一想,置办筵席的钱财,就够民夫们吃肉粥汤水了,还不如她直接搭棚。
有张九龄的招牌在,何愁没官绅跟进。
张九龄柔声道:“昭昭,你考虑得很是周全,这笔钱,我从公中支取给你。”
谭昭昭这次拒绝了,道:“我自己还有些钱,公中的钱财就留着吧。大娘子要嫁人了,要办酒席,还有二郎他们,真是见风长,读书考学成亲,都要你这个大兄操持,可不能缺了钱。”
张九龄眼神更柔和了几分,心也跟着暖意流淌,道:“有你这个嫂嫂在,是大娘子二郎他们的福气,以后万事无忧。”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闲闲道:“可别,阿家还在,公中是阿家在掌管,我可不会沾手啊。”
张九龄笑起来,道:“是是是,九娘看不上这几个大钱。”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继续说起了细节问题,
张九龄举一反三,很快就将表琢磨透了,还提出了很多有用的改动与建议:“举荐官员,惟有德才,德则是一人之见,才更是虚空,落不到实处。昭昭,以后办其他的差使,甚至在吏部考核官员时,也可以用上。”
谭昭昭佩服不已,道:“大郎想得深远,我以为,的确可以逐一考核,比如治下的功绩,农桑,人口,读书,赋税等等,能得到具体呈现,避免了只靠着亲近关系就能得到提拔。不过大郎,若是你这般做,我担心你的安危。”
现在朝廷的官员都靠举荐,任人唯亲,派系之间斗得你死我活。
张九龄提出以实际的政绩来选举提拔官员,会得罪一大堆官员,可以说,朝堂之上的九成官员,都经不起考核。
“昭昭,我何尝不知。”张九龄苦笑一声,叹道:“我现在只是初步设想,不会那般急躁,要待时机成熟时,再小范围内先试行,比若从我自己做起,前来求职的官员,先要经过考试,以实务做起,通过考核之后,再酌情举荐提拔。”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时辰不早,大郎再小歇一阵,我去看看小胖墩他们。”
张九龄不舍道:“昭昭你也要歇一歇,别累着了。”
谭昭昭摆摆手,起身去了冯氏的院子。
冯氏在雪奴的院子里,谭昭昭绕过影壁,便看到廊檐下雪奴与冯氏,张大娘子三人凑做一堆,案几上摆着酒盏小食,旁边的小炉上汩汩煮着茶,几人吃得脸颊通红,低声说得眉飞色舞。
谭昭昭闻到空气中的茶酒香,眉毛一扬,笑道:“好啊,你们吃酒都不叫我!”
几人一起朝她看来,冯氏细眉一竖,急道:“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小胖墩他们,好不容易将几个哄睡着,能得片刻清净。”
谭昭昭赶紧闭嘴,放轻脚步走上前,斟酒煮茶的莲娘起身摆好了干净的杯盏,照着往常那样,替她斟了杯葡萄酒。
雪奴让开了胡塌,拉着她坐在身边,问道:“大郎身子可好些了?”
谭昭昭点头说了没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满足地道:“好久不曾吃了,还真是想念啊!”
冯氏斜乜着她,道:“真是胡罄,回娘家时,你可没少吃。”
谭昭昭被戳穿,面不改色地转开了话题,道:“先前你们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张大娘子大着舌头,笑盈盈道:“大嫂,冯伯母与雪奴在教我,如何对付婆母,夫君。”
谭昭昭忍着笑,看了冯氏这个婆母一眼,问道:“大娘子可学到了,要如何对付?”
张大娘子眼眸转来转去,捂嘴笑个不停:“大嫂的本事,我这辈子都学不到。”
谭昭昭望着冯氏,再看向雪奴,没好气道:“好啊,不叫我吃酒就算了,竟然还在背后编排起我来!编排我也无妨,可别教坏了大娘子!”
冯氏则瞪着她道:“又不是三岁稚儿,教得坏的人,定是生来就蠢得很,没主见。我们哪有闲心编排你,这里都是你至亲的人,我们哪会编排你,只是在闲谈,大郎待你好,尊着你,重着你,大郎君子端方是一回事,还得靠你自身,让人能亲近,能看重。最最重要之处,是因着我生了你,我最厉害!”
谭昭昭噗呲笑出了声,雪奴笑着倒在她的肩头,张大娘子则捧腹哎哟个不停,又不敢大声,一时间很是滑稽。
几人笑完,冯氏见张大娘子又在提壶斟酒,伸手拦住了,道:“大娘子,你以前没吃过几次酒,少吃些,不然醉了会头疼难受。”
雪奴跟着一起劝,让莲娘给张大娘子倒了盏浓茶,道:“你漱漱口,再吃上一盏,去去酒气。”
张大娘子还得去卢氏的正院请安,要是被卢氏闻到她一身酒气,又会是一场风波,
谭昭昭见张大娘子听话地放下了酒盏吃起了茶,便没再多劝。她也要照看张九龄,前去卢氏的院子问候一身,吃了两盏酒,虽不舍,还是放下了酒盏。
几人说起了闲话,雪奴听到谭昭昭说要搭粥棚的事,豪爽地道:“我也出一份钱,别的没有,钱还是有几个!”
冯氏笑着道:“你们在吉州府这边打粥棚,我带个信回去,让你阿耶拿些钱出来,让你二嫂三嫂出面,去韶州府那边也搭几个粥棚。你大哥做买卖开铺子,赚了客商行人官绅的钱,施舍些出去,待路早些开辟好,以后方能赚更多的钱!”
张大娘子听了,犹豫了下,也要出一份钱,冯氏连忙将她拦住了:“哎哟我的大娘子,你还没当家做主呢,身边那点私房钱,你赶紧藏好。”
雪奴与谭昭昭也劝,张大娘子便打消了念头。
谭昭昭高兴不已,道:“粥饭汤水花不了几个大钱,有了你们,别的夫人们来不来,都不要紧了。”
没多时,小胖墩他们醒了,冯氏赶紧吩咐仆妇收走酒盏,谭昭昭听到几人的吵闹声,顿时头疼,忙不迭起身溜了:“阿娘,辛苦你了。”
冯氏在谭昭昭身后笑骂,雪奴抓住咯咯笑的小胖墩:“你吃不得这个,哎哟,小祖宗.....”
谭昭昭脚下不停,跑得更快了,回到正院。
张九龄已经起身,更换了一身月白的宽袍广袖,乌发在头顶松松束起,乌发垂落在身后,端坐在窗棂边,定定窗棂外盛开的杏花,满身的萧索。
谭昭昭愣了下,缓步上前,问道:“大郎怎地了?”
第七十九章
张九龄回转头望着谭昭昭, 半晌后,语气晦涩道:“没事,昭昭回来了, 过来坐。”
谭昭昭见他明显有事,却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没再多逼问,闲话道:“外面的天气正好, 大郎,你身子可还好, 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
张九龄说好,起身时, 似乎是站立不稳。身子晃悠了下。
谭昭昭赶紧搀扶住他, 急道:“大郎身子无力, 还是躺着吧。”
张九龄呼出口气, 安抚她道:“昭昭莫要担心, 我是一时起得急了。”
谭昭昭打量着他的脸色,认真地道:“大郎,我早已说过, 莫要逞强, 身子是你自己的, 郎中的药,旁人的宽慰, 都无法替代,难受,痛楚, 皆须由你自己扎扎实实承受。”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缓缓绽开丝丝笑意, 握住她的手,道:“昭昭,你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走吧,我真没事,春光大好,莫要辜负这春日。”
谭昭昭便随着他朝屋外走去,闲闲道:“今年的春日过了,还有来年的春,一春又一春,不急在一时。”
张九龄侧头看她,笑道:“今年的春,是今年,来年的春,是来年,能不辜负,我们便可多一个春日。”
屋外太阳照拂下,惠风和畅,庭院里的辛夷花正盛,杏花与其争春,满树粉嫩。
张九龄微微闭上眼,深深呼出口气,道:“昭昭,在屋子里不到一日,我竟然觉着好似过了许多年。以前读书时,常常多日不出门,我难以想象,那时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谭昭昭笑道:“大郎如今忙着公务,要事缠身,缺了你可不行。那时大郎只管着一件事,就是读书读书读书,自是不一样了。”
那时的他,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出门的缘由,并不仅仅因着读书。
遑说走动出门访友,既便是在家宅周围田间走动,卢氏也不放心,不时差人前来问候,天气凉,天气太热,下雨,刮风,虫蚁,野狗等等,生怕他有丁点闪失。
虽知晓卢氏是一片慈母心,他却到底不愿意出门了。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昭昭,先前阿娘来了,与我说舅舅家的事。说是想要舅舅家也能做香料买卖,赚几个钱补贴家用。舅舅家的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不算拮据。节礼年礼,给舅舅家的总要丰厚几分,从未亏待过他们。”
谭昭昭惊讶了下,很快就明白了,谭大郎与雪奴做买卖,她便也要替娘家争取一份。
“雪奴那边,我知道还有好些货物没有出,韶州府卖不出去那般多,她打算过两日启程前往广州府。韶州府城就那么些人,还没浈昌县繁华,城内一间大的香料铺子已经开了多年,舅舅家若要重新开一间香料铺,少了的话,连本钱都赚不回去,多的话,估计会卖不出去,香料会积压在手上。韶州府的天气,照着眼下的时节,应当是阴雨连绵会南天的时候,香料不好保存,很快就坏掉了。”
谭昭昭扪心自问,她当然希望娘家好,所以卢氏为了娘家,她自然能理解。
买卖不是那么好做,除了能识货,有眼光,铺子里的掌柜,账房,伙计,铺子的地段皆很重要。
眼下最主要的是,韶州府的人口与购买力,根本无法容纳下多一间铺子。
除非,卢氏以为,只要有货,有铺子,低买高卖就能赚大钱。
亦或许,凭着张九龄的官职,能将另外一间铺子挤垮。
张九龄苦笑道:“昭昭,我同阿娘也这般说,阿娘只是不满,称韶州府别的香料铺子能赚钱,凭什么舅舅的不能赚钱。我便告诉阿娘,韶州府的香料铺子,乃是广州府的刺史亲戚所开,要将那间铺子赶出去,广州府的刺史会参奏我,纵容亲戚敛财,鱼肉百姓。阿娘这才没再多说,只伤心哭了一场。”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整个岭南道的香料,皆来自波斯大食等,全在胡商手中。雪奴是有货,但路途遥远,这次是她恰好来了,若是明年,雪奴不来的话,千辛万苦去到长安,拿的一些货还不够盘缠呢。若要去广州府等地转一手,香料价钱涨上去,价钱会更高,寻常百姓买不起,世家大族也会心疼钱,宁愿去广州府等地买便宜,好省些钱。大兄拿的货不算多,在浈昌本就有卖布料的铺子,香料是顺带卖出去而已。卖完了,再继续做布匹买卖。舅舅他们若是要做香料买卖,也不是不行,得等到大庾岭道开通之后,韶州府人口增长,繁华起来,买卖就好做一些了,到那时开香料铺,也未尝不可。”
张九龄携着谭昭昭的手慢慢走动,她不急不躁,条理清楚分析着,能同他说家长里短,也能同他说朝堂大局。
有些时候,他困惑的事情,她不经意的一句话,能让他拨开云雾见日月,眼前一下清明起来。
听她对开铺子做买卖的见解,张九龄都自愧不如。
卢氏曾抱怨地问他,谭昭昭竟好在何处,让他只一心顾着丈人家,忘了自己的亲舅舅。
张九龄心头滋味很是复杂,卢氏何尝能懂,谭昭昭于他来说,是他的妻子,是他的良师益友,是他的四季与颜色。
若没了她,兴许他会活下去,日子就此停顿下来,天地间,惟余一片孤寂。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不若这样吧,大娘子出嫁时,舅舅他们家会来帮忙,到时候取些钱财布帛答谢他们,这样一来,阿家能开心,也不算对不住舅舅他们了。”
张九龄起初就在考虑,要给舅家一些钱。但家中的钱财花销,他首先想过要与谭昭昭商议,只是一时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