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
谭昭昭陡然一惊,她听到张九龄的声音低了下去,勉强道:“是人都会这般,身居高位,掌控天下大权太久,太过顺当,人就会变。”
张九龄宽慰她道:“民怨太重,花鸟使这个差使,走出去如同牛鬼蛇神,人人避之,连带着家族亲人都被看不起。陛下还是能听进去一些,收敛一二,不算太过昏聩。”
花鸟使只是李隆基发癫的开始罢了,到了后期他会越演越烈。李林甫未能上朝为官,但李隆基身边,绝不会缺李林甫这般的奉承小人。
谭昭昭未再多言,翌日,她让人给高力士带了消息,说是府里桂花开了,让他来吃桂花酒酿。
高力士接到信,没过两日就高高兴兴前来了,他一进屋,四下打量之后,问道:“咦,今朝张相旬休,他怎地不在?”
谭昭昭道:“张颠说是认识了一个叫王摩诘的年轻人,与大郎很相似,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他去了张颠府上。”
王摩诘便是王维,张九龄本不打算前去,谭昭昭听到他一说,便想法子将他劝了去。
今朝张九龄不在,高力士却来了,正是大好的时机。
谭昭昭让灶房用桂花做了好些吃食,趁着秋高日爽的天气,两人在庭院里,难得清净地吃酒说话。
高力士连吃了两碗甜汤,饮了两盏桂花甜酒便放下了杯盏,道:“我不能吃太多,免得明朝起来后,身上还有酒气,被陛下闻到了会责骂。”
谭昭昭眼神微转,问道:“难道陛下不吃酒?”
高力士笑道:“陛下当然吃酒,他晚上歇不好,总要在睡前吃上几杯才能安睡。九娘,这些事,我只同你说,张相那边,你千万莫要透露。”
谭昭昭心头砰砰跳,她拼命平缓着情绪,道:“你同我说了,我就不会与大郎说,你尽管放心。不过,歇不好可不行,陛下没请太医诊治?”
高力士向来相信谭昭昭,听了就未多言,道:“陛下只是入睡时难一些,身子并无异常,就未请太医诊治。”
谭昭昭哦了声,边吃着酒,边状若无意道:“听说朱砂能安神,就着酒吃上一点,就能快些安睡了。”
第一百零九章
郎中以为, 朱砂能安神,太医院也经常在安神汤里面添加朱砂为药。
高力士并未多想,笑道:“九娘说得是, 待下次太医来请脉,我与太医提一句。”
谭昭昭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拽成拳,又再次松开, 心还是克制不住砰砰跳个不停。
那是李隆基,是帝王。
可一旦话说出口, 就再难收回。念头如春雨后的野草,疯狂滋生。
世人称颂大唐繁盛, 大唐的确繁盛, 繁盛在于大唐的兼容并包, 海纳百川的气度。
派往民间抢夺收刮美貌民女花鸟使, 在安史之乱时死去的千万百姓, 被吐蕃占据的安西,凉州沙州等地的百姓,青壮皆被杀害, 妇孺被□□, 老幼被强行打为奴隶。敢反抗者, 被开胸剖腹,惨无人道的事迹, 罄竹难书。
李隆基与他的王朝官员,达官贵人。一同造下的罪孽。
其中,李隆基是罪魁祸首, 死一万遍都难以赎罪,他不配活着, 不配寿终正寝。
高力士打量着谭昭昭,关心道:“九娘,你怎地了?我瞧你脸色好似不大好。”
谭昭昭暗自一惊,抬手抚胸,忙道:“我吃多了糖水,腻着了。”
高力士连忙倒了盏清水递给她,道:“快吃些清水缓缓,可要请郎中来瞧瞧?”
谭昭昭抿了口清水,摇摇头道:“我没事,歇一阵子即可。”
高力士道:“你若是不舒服,一定要请郎中。”
谭昭昭努力笑着说了声没事,高力士犹豫了下,道:“九娘,张相不会有事,陛下从未忘记过张相的好,经常称赞张相凤仪无双。这次的译官之事,四方馆的官员丢了脸,也是丢了大唐的脸,陛下很是生气。最终,陛下还是会用有本事的译官,无论男女。”
谭昭昭讥讽地道:“我听说了前因后果,三郎无需瞒着掖着。花鸟使在民间到处寻找美貌的小娘子,且不提亲人分离,这些小娘子进宫之后,过的是何种日子,三郎比谁都清楚。那些弹劾大郎的官员府里也有母亲,也有姊妹女儿......我这句话说得也不对,他们的姊妹女儿,他们也从未当做一回事,都是许配出去联姻罢了。就算是贵为公主,也不外乎如此。”
高力士见到谭昭昭愤怒难过,他同样焦急难安,至于公主或者其他娘子,他压根不放在心上,赶忙道:“九娘你莫动怒,学堂是你一手经办,你只是想助人做善事,他们只是借机攻讦张相罢了。陛下已经看到了靠着考核选拔官员的好处,岂能让举荐制死灰复燃。我已经借着时机,在陛下面前替你说了好话。只要张相不再提花鸟使之事,陛下的气也就消了。”
谭昭昭清楚张九龄的脾性,他在花鸟使让不可能让步,花鸟使所行之事,实在太过恶臭。
安禄山已经出现,史思明应当也从了军,李隆基已经开始发疯,他的确该死了!
高力士对李隆基忠心耿耿,且身居高位。
谭昭昭亦相信,高力士对自己绝无二话,因为学堂是他操办,他才会在李隆基面前说好话。
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谭昭昭并未多提此事。
两人说了一会话,在天色暗沉时,高力士离开回了宫。
张九龄在高力士离开的前后脚回了府,他下马急匆匆进屋,正屋灯亮着,却不见谭昭昭的身影,赶忙脱下外衫到处找,听到净房里的呕吐声,慌得抬手捶门:“昭昭,可是你在里面?”
谭昭昭从铜盆里抬头,喘了口气,哑着嗓子答道:“是我。”
张九龄更急了,道了声我进来了,砰地拉开了门。
谭昭昭手上脸上都湿漉漉,手撑着铜盆架子,道:“我没事。”
净房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张九龄一个箭步走到谭昭昭面前,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取了干布巾递给她,心疼地道:“可是吃坏了肚子,快出去歇一歇。我让千山去请郎中。”
谭昭昭擦拭干净手脸,被张九龄揽着走出净房,道:“我没事,先前高三郎来了,我吃得肠胃不大舒适,吐过就好了。”
先前太过紧张,酒酿与酒在胃里翻滚,在高力士离开后,谭昭昭就再也止不住,冲进净房呕吐。
见到张九龄,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谭昭昭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张九龄匆匆更洗了下,出来陪在谭昭昭身边,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精神恢复了不少,长长舒了口气,道:“昭昭,先前我真是吓着了,以为你生了病。”
谭昭昭转开了话题,拣着说了高力士出来之事,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他们想要举荐,靠着关系门道出仕为官,得要潜心苦读,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出身贫寒之家的士子们能答应。至于花鸟使,民间早已怨声载道,选遍天下美貌小娘子,很快会轮到长安,长安城也开始风声鹤唳,生了女儿的人家,都不敢声张。陛下坐在皇城宫中,离得远,听不到爷娘哭儿女的声音,在长安城中的声音,他总能听到一二。怨气太重,他总得忌惮,收敛一二。”
皇城在长安,长安城的地面,多次被浸在血流成河中。李隆基在帝位上安稳了多年,已非以前那个争抢帝位时,亲生上阵厮杀的李三郎,早已在富贵权势中,泡软了身子骨。
既然李隆基会害怕,花鸟使就不敢经常出动。谭昭昭暗自舒了口气,张九龄不能离开朝廷中枢,只要他一走,安禄山做了节度使,安史之乱会随之而至。
谭昭昭问道:“大郎见过了王摩诘,觉着他如何?”
张九龄不禁微微笑起来,道:“王摩诘很有才情,品行高洁,我建议他早些去考科举,朝堂需要他这般的官员。张颠在一边吓唬他,说是科举难考,王摩诘很是君子,没揭穿张颠当年考科举不中之事。就算是友人,也不当面揭其短,我与他很是投契。”
谭昭昭回想起王维的洁癖,忍笑道:“大郎与王摩诘怎地就投契了?”
张九龄不知谭昭昭的小心思,道:“王摩诘的诗词,写得极有灵气,我自认为不如也。王摩诘与张颠不同,张颠不拘小节,王摩诘处处工整,喜洁,行事一丝不苟.......”
张九龄这时停了下来,似笑非笑道:“好啊,昭昭在这里等着,想要笑话我呢。”
谭昭昭不客气笑了出声,嘴上却不承认,道:“我没有,大郎莫要冤枉我。”
张九龄如何能信她,长臂一伸,就将她拉进了怀里,佯怒道:“昭昭还敢狡辩!”
谭昭昭哎哟叫唤:“我身子不好,没力气了,大郎快松开。”
张九龄想到谭昭昭先前才吐过,慌忙放开了她,连声追问道:“昭昭可有哪里不舒服,昭昭莫要吓我。”
谭昭昭慢条斯理理着乱掉的发丝,道:“大郎只要不动手,我就没事了。”
张九龄长松口气,无奈地道:“昭昭,以后别再吓我,可好?”
谭昭昭见张九龄脸上的倦意与苍白,歉疚地道:“大郎,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都不吓唬你了。”
张九龄轻轻将谭昭昭拥在怀里,低声道:“昭昭,今朝很是热闹。我却很是不习惯,总想着回到府里,同你清清静静坐着,哪怕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无比舒适。在朝堂上累了,歇下来时,我只想放松,友人也罢,亲人也罢,他们都不是昭昭。”
谭昭昭笑问道:“难道我不是大郎的亲人?”
等了好一阵,张九龄方道:“昭昭对我来说,是亲人,又不是亲人。昭昭是与我相伴,互相扶持,共同走过这一生之人。亲人没我与昭昭之间的亲密无间,友人之间,彼此对一件事,会有不同的看法,有些友人,会随着时日,地位等,逐渐就散了。”
比如裴光庭,如今与张九龄来往就少了。他们之间各持己见,裴光庭以为,选拔官员,不能仅仅凭着考核,需要有识之士举荐,同时也是作保,保证其德行,一旦被举荐者犯事,举荐之人同样会被责罚,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举荐之人任人唯亲。
裴光庭的想法很有道理,只是他太过理想化。
能举荐的官员,都是身居高位的大官。大官举荐人出仕,抢占了重要的差使,给科举制造成了巨大的危害。
安禄山史思明都是靠着举荐,当上了节度使等大官,若是能按照官吏的考核,安禄山与史思明从军,按照军功累积来算,他们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节度使的高位。
张九龄与裴光庭仍旧有来往,只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从韶州到长安,这条路上,始终只有他们两人为伴。
卢氏已经上了年纪,她身子骨还算硬朗,上次谭昭昭回韶州时,她依然唠唠叨叨,话里坏外都念着,张九龄就张拯一个独子,业已身居宰相之位,身边只有谭昭昭一人,该纳妾室多生几个孩子,身边多些人伺候,才不显得寒酸。
谭昭昭与张九龄相伴多年,她已经能心平气和面对卢氏,当时全部笑着应了。
她与张九龄之间,已经无需试探迂回,因为他的护着,这辈子与卢氏见面都难,听卢氏的念叨,就当是替他尽孝了。
至于张拯迄今还未娶妻,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勉强,任由他到处跑,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张九龄一下下亲她的脸,呢喃道:“昭昭啊,我在想,我一定要走在你后面。要是我先走的话,你该会多孤单。”
谭昭昭依偎在张九龄怀里,更加坚定了一件事。
朱砂之事,她会只字不提。
张九龄是真正的君子,他忘不了李隆基的知遇之恩,一旦得知的话,他将会陷入左右为难的痛苦之中。
所有的大不韪,都由她独自来担。
她惟愿,李隆基能在彻底发疯,将安禄山提到节度使之前,能毒发而亡!
第一百一十章
长安城今年的春日, 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一夜春雨之后天放晴,所有的花木仿佛赶着时辰,连夜苏醒火来, 渭城边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踏春游玩,迎客送归。
长安不易居, 城郊昆明池渭城一带要便宜些,囊中羞涩读书士人们大多寄居在此, 春闱还未张榜,考生们怀着焦急的心情, 一边等待一边交友, 酒庐的买卖尤其红火。
酒过三巡, 吃得热意上涌, 话也就多了些。
“今年的春闱, 不知会取士几何。”
“以林兄的才情,何须担忧,定会榜上有名。”
“不敢不敢, 大唐天下人才济济, 我如何能与他们相比。你可知晓王摩诘?”
“王摩诘大名鼎鼎, 又与张相交好,今年听说也参加了春闱。林兄, 你是觉着,王摩诘他......”
“休要胡言!张相品性高洁,岂能以权谋私。若非张相极力主张废黜举荐制, 以科举考核取士,以我等来自边远贫寒人家的子弟, 就算考中进士,也难有出头之日。”
“都怪我一时嘴快!”那人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羞愧地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杯盏相碰,两人吃了两杯酒,有人先低声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