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今晚许下的愿望真的被天父听到,慷慨地给予他难得的好运,让他也得以迎来奇迹降临。
他听到任惟用微颤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
“全部吗?”应春和的嘴唇抖了抖,像是被海水冻着了,但他清楚自己不是。
“嗯,全部。”任惟回答他,重新吻上他的唇,再次将热意渡给他,驱散他身心的寒。
用力睁了太久的眼睛得以合上,悬在眼底许久的那滴泪也总算落下,融入深深寂海。
[应春和的日记]
2023年10月7日
如果说,人活一世其实是为了找到一件事物,让你心甘情愿为其殉身,有人为责任,有人为理想,有人为道义。
那么我,想要为任惟奋不顾身跳进海里的这一时刻殉身。
我想长久地停留在此时此刻,海水将我和任惟包裹,仿佛我们都是大海里的一尾游鱼。
大海成为我的来处,也成为我的归处。
第86章 “放过应春和吧”
跳进海里的瞬间,任惟什么都没有想,并没有太担心如果海水太深,而应春和又没能接住自己,要是真的溺水了该怎么办。
他对应春和一向抱有百分百的信任,相信应春和说到就会做到,之所以选择跳下来,也只是不想让应春和失落。
他没法拒绝应春和的任何一个要求,在暴雨里跳舞也好,在台风来临前登岛也好,在夜晚跳入深海也好,所有的所有,都不加思考便予以满足。
当海水没过头顶时,任惟的心依旧是一片宁静,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都毫无准备。
下沉的速度比他所预想得要缓慢,这片海域似乎也比他所预想得要深得多。他闭着眼,在黑暗中感知着潮水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
那潮水卷着他所遗失的部分袭来,呼啸着侵入他的身体里,将他拖拽着陷进回忆的漩涡里。
“任惟……你手机在响。”
被窝里,应春和被耳边的手机铃声闹得烦躁,用脚踹了任惟两下。
任惟只得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挣扎出来,接起电话时他还带着浓重的起床气,连电话是谁打来的都没留意:“喂。”
明明电话那端的背景异常安静,说的话也字字清晰,任惟的耳朵却像是被过于尖锐喧嚣的噪音刺了一瞬,耳朵像被罩了个金属盖子,只能听见冰冷的嗡鸣。
“怎么了?”
半天没听见声响的应春和觉出不对,从被子里探出头,睡眼惺忪地看向任惟,才发现他手里的电话早就挂断了。
任惟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木木地吐字:“我爷爷进医院了,我得回家一趟。”
应春和残留的那点睡意似乎因他这句话消散了,从床上下来,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他:“很严重吗?那你快回去吧。”
炎炎夏日里,任惟的手却冷得像块寒冰,自己都怕冻着了应春和,很快将手抽了出来,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严不严重。
“进了手术室,目前什么情况还不太清楚。”任惟一边说着,一边去找衣服穿,无意识间错拿了应春和的衣服,被提醒才发现。
他穿好衣服后定了定神,回头吻了吻应春和的额头,将嘴唇残留的一点暖意赠予应春和:“我走了。”
“嗯,快走吧。”应春和担心他没吃早餐会饿,临走前又给他塞了一袋牛奶。
去医院的路上,任惟手里一直揣着那袋牛奶,耳边不断回荡着电话里父亲任恒的责问,一遍又一遍。
“任惟,你做的那些丑事都上新闻了,你不知道吗?你爷爷都被你气进医院了,你还不滚回来!”
他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慌乱外更多的是迷茫,整个人似乎困极了,意识却无比清醒。
任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进了医院,以同样木然的神情在手术室门口跪了一个多钟头。
没人让他起来,只有过路的医生护士多看了两眼,但瞧见其他几位家属异样的神色和其非富即贵的穿着打扮也不敢上前阻拦劝说。
整幅画面里,一个年轻男人垂着头跪地,身后稀稀拉拉站了一大堆人,有流着泪的女人,有沉着脸不停打电话的男人,亦有翘着二郎腿抽烟的男人和欣赏着手上新做的美甲的女人,荒诞又滑稽。
手术室的灯亮了几乎一整天才灭下,随着医生将病床推进icu,众人也接二连三地跟上前去。
任惟等人都走了才从地上起来,起身的时候因为腿太麻而踉跄了一下,不甚又跌了回去。
这下将他口袋里的那袋牛奶给摔破了,顷刻间流了出来,洒满一地,衣服和裤子都脏了,连手都被弄得黏黏腻腻,糊在手上格外难受。
他只好去了洗手间清洗,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下,一双手被他搓得通红,却仍未有停下的架势,抬起头一看,才发现镜中之人的双眼也同样通红难看。
icu暂时还不让人进去探视,听了会儿医生的解释后,一行人作鸟兽散,各回各家,任惟则跟着父母回了家。
刚进家门,他就被任恒一脚踹了过来,跪久了的腿发着软,即便这一脚不算重,他还是被踹得跪在了地上。
家里铺的瓷砖比医院的还要来得冷硬,轻易地就让任惟尝到痛意。
“老子说的话你是半点听不进去是不是?任惟,你出息了!会给你老子长脸了!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来!”任恒先前在医院还压着的火这会儿全发泄了出来,他风光了一辈子,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亲生父亲被儿子闹出的丑闻气进了医院,公司股票暴跌,他不仅日后在公司的地位不保,还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
任恒左右环顾,找到一根任治诚换下的旧拐杖,拿过来大力朝着任惟的背上挥去。
呼呼的挥棍声与恼怒的斥骂声在屋里响彻,其中还夹杂着一道歇斯底里的哭叫声。
陶碧莹疯了一样冲过来想要拦住任恒,却完全不是任恒的对手,自己也跌坐在了地上,连着头发都散乱了,好不狼狈,只能掩面不停地哭着。
几人里,唯独任惟是沉默的,明明衣服都渗出道道血痕,上身却还直挺着,那脊背像是不会弯曲一样,松柏似的插在地。
任恒见此更为光火,手上力道更重,一下下沉闷地砸在那始终不屈的背上:“任惟,你还不服输是吧?好,老子今天就打到你低头认错为止!”
陶碧莹立刻扯着嗓子哭叫起来:“任恒!你疯了是不是!这是你儿子!你唯一的儿子!你难不成还想把他打死吗?!”
任恒被她哭得头痛,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紧,干脆指着陶碧莹也骂起来:“你儿子干出这种事来,你还想护着他?!我看任惟就是被你给宠坏了!”
“你还有脸怪我?你儿子长这么大,你自己又关心过几回!”
两个人一时间就到底谁更疏于对任惟的管教和关心争执起来,难分高低。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看到跪在一旁的当事人,才又将话题扯了回来,对任惟道:“你赶紧跟那人给我分手,以后都不准再见了!”
沉默许久的任惟总算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我不会跟他分手的。”
“任惟,你再说一遍!”任恒又拿起拐杖,指向任惟,对他怒目而视。
任惟丝毫不惧地回视,冷声重复:“我不会跟他分手的。”
拐杖再一次落到了任惟的身上,比先前更重,但不知道是被打多了还是怎么,任惟竟没察觉到太多的痛意,依旧无声地忍了下来。
可任惟能忍,有的人却不能忍。
在他跪到第三天的时候,陶碧莹再也坐不住了,给她哥哥陶正华打去了电话。紧接着,应春和的画展被毁以及应春和被一堆人殴打的视频出现在了她的手机里,也出现在了任惟的眼前。
任惟这时已经完全不能跪直了,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有人摁着他的手脚令他动弹不得 ,生生地受着一棍又一棍。
先前那些察觉不到的痛意在看到应春和的那一刻,突然间都涌了上来,落在应春和身上的痛如有实质一般加倍落在了他的身上,后背好似套了块插满钢针的盔甲,又痛又重,沉甸甸地将他压垮。
地上湿润黏腻一片,不知道是任惟的血,还是泪。
他实在痛极了,再也受不住地去抓陶碧莹的脚,趴在她边上乞求她:“妈,别打了,你让他们停手吧!妈……我求你了!”
“妈,你放过应春和吧……我求你了……”
可是陶碧莹却哭着将任惟的手给扯开,满面斑驳地看向他:“小惟,是妈妈不放过他吗?不放过他的是你。妈妈才是真的求你了,我求你跟他分手好不好?”
她颤抖着手来摸任惟沾满血与泪的脸,哽咽道:“小惟,你听话,跟他分手好吗?”
“别打他的手!”任惟在看见他们开始故意打应春和的手时,整个人失控地挣扎起来,目眦欲裂,背上突然挨了一脚,无力而又沉重地趴了回去。
任恒用鞋尖碾着他的背,神情有别于前几日,漫不经心地给自己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才道:“任惟,你现在知道学乖了?知道后悔了?”
他用很散漫的语气揭开残忍的事实,给他的儿子上人生的宝贵一课:“你从小就要什么有什么,自然对什么都无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你看看,你不怕,有的人会怕。”
任惟艰难地睁着眼,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泪水混着汗水流进眼里,涩得刺痛,很费力地去看画面里的应春和,那人始终固执冷傲地一声不吭。若非是能听到一些杂音,还叫人以为本来就没开声音。
他想:不是的,应春和没有怕,怕的是他。
他被家里弄成什么样,他都可以无所谓,但是应春和不行。
他开始痛恨自己活了二十几年却始终是在家中庇荫下快活的鸟雀,毫无招架之力,也反抗不得,只要他们捏住应春和,就跟捏住他的软肋一样,叫他不得不跪地求饶,哀声忏悔。
他苦苦哀求了一遍又一遍,才被施舍般扔来一部手机,让他给应春和打电话。
“嘟嘟嘟——”
响到第五声的时候,任惟看见画面里的应春和接起了电话。
他听着电话那端传来应春和微弱的呼吸声,还没等人开口,就先道:“应春和,我们分手吧。”
应春和什么也没问,低声应了一句“好”。
在得到回复后,任惟就像再也不敢听到应春和的声音似的立即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任惟被关在房间里养伤,等待家里的最后处决。
期间,他一直不停地给舅舅陶正华发消息,但基本上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
他也想要给应春和打电话或者是发消息,却又害怕连他的关心也会给应春和带去更多的麻烦,只能像个懦夫一样躲起来。
伤还没怎么养好,他就先被绑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你之前不是总说想去创业吗?那就去美国吧,待个几年再回来。”任恒漠然地看着人把任惟绑好,再目送他上了飞机。
一切都好像被有条不紊地纠正了过来,像用修正带涂改掉错误一样,粗暴地将任惟与应春和的所有尽数抹去,再依照他们的心意填写上正确答案,做回那个优异的、完美的任惟。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任惟会在纽约坐上来接他的车后,中途挣脱了绳索。车上的人怕真的弄伤了他,也由着他抢过了方向盘,将车子往回开。
即将抵达机场的一段路上,岔路口突然窜出来一辆小车,失控般朝任惟所在的车子疾驰而来。
任惟竭力扭转方向盘,却还是无尽于事,眼睁睁看着车子撞过来。
顷刻间,他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被重物碾压过去,痛到难以呼吸。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依稀瞧见混在血色里的红绳,被鲜血浸染的红绳颜色格外刺目,缠在他的腕上,像一只不愿松开的手。
可在剧痛之下,他到底还是阖上了眼,在离机场几百米之遥的地方昏睡过去,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第87章 “我还会回来”
任惟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