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明白,传闻的源头是什么。
无非就是有人不想他入阁罢了。
就像张居正归政,明明是因为改革已有成效,他趁势将朝政还给天子,可民间传闻却是他吃海狗丸吃多了,身体扛不住,只能选择病退。
最离谱的是,在传闻里,他柳贺常去张居□□上孝敬,这海狗丸便是他呈给张居正的,“二人同服……云云”。
柳贺:“……”
京城套路深,他要回下河村。
张居正对这般传闻自然恼怒到极点,流言可谓粗鄙不堪,却又契合了民间对于阁臣私生活的好奇,又有柳贺这个三元郎掺和进其中,再传个几百年,野史上恐怕真会出现内阁首府张太岳与礼部尚书柳泽远同服海狗丸的传闻。
对这种传闻,二人却没有什么办法,即便派人去抓,那似乎也是二人为封口而为。
柳贺任由传闻散播,他心中其实也很生气,单纯放任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因而过了几日,京中又传,张四维给他爹过寿,他爹耳提面命:“儿啊,你一日不登首辅之位,爹一日不能合眼啊。”
这个谣言的真实性可比海狗丸强多了,海狗丸冲击性足够强,但真实性一看就不够。
张四维气得砸了一个花瓶,他爹还在山西老家,如何能对他耳提面命。
但这谣言一出,京中皆知他张四维想当首辅想疯了。
因而过了一日,“俊三元巧献海狗丸,张相国喜得美娇娘”的传闻也消散了。
柳贺感慨道:“这叫不打自招啊。”
拼的就是一个离谱,反正他柳泽远可以不入阁,但张蒲州却不能不任首辅,情绪已经铺垫到这里了,张居正再杀一个回马枪入阁的话,张四维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张居正面色微冷:“去岁便有人用流言逼我,莫非以为我不会用这一招吗?”
故而不久后,京城官场都传,柳贺因《育言报》一事得罪李太后,李太后便强令天子不许他入阁。
第244章 师徒对谈
“泽远,京中传闻连江南都听说了,你却仍能稳坐喝茶,我当真佩服你。”
柳贺一见来人便笑道:“鸣周兄,我着急又有何用?”
柳贺若一心盼着入阁,万历七年时也不会乡居一年,眼下朝野中议论纷纷,皆是期盼张居正归政后政局有改。
说实话,柳贺并不十分乐意搅进浑水之中。
因而这几日他只在礼部衙门和家两处行走,若无要事,他连内阁也不愿去。
虽然他心中清楚,阁臣之位靠等是等不到的,但强求也并无意义。
这几日的传言柳贺也听说了,依他猜测,传言恐怕不假——李太后对自己恐怕相当厌恶,对天子嘱咐几句也并非不可能。
但传言一出,柳贺却没有使之加剧的意愿。
此前是靠文官们上疏劝诫天子,李太后才未继续掌权,但当时,《育言报》的确是由李太后派人查封,吴中行也的确是李太后派人所伤。
那时上疏是为公义,纵然李太后是天子之母,文官们心中也没有一丝惧色。
但这一回不同,虽传闻说李太后“强令”天子不许柳贺入阁,可传言毕竟是传言,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为真,李太后针对的也只是柳贺一人,而非公义。
柳贺若想借文官之势攻讦太后,压迫天子,他的想法就大错特错了,日后他即便入阁,天子每日见他,所想的也是他对李太后的攻击,入阁之初便和天子有了嫌隙,柳贺这阁臣之位必然也坐不稳当。
所以柳贺只安安静静地什么也不做,闲下来喝喝茶看看《育言报》,倒被他品出了几分滋味。
“鸣周兄,近日刚到的好茶,是汝迈兄赠我的。”柳贺见黄凤翔走得出了一身汗,便笑道,“也给你倒上一杯。”
“你这大宗伯亲自倒的茶,我当然要品一品。”
黄凤翔如今的官职是右中允,隆庆二年进士中,于慎行、王家屏都先他一步为经筵讲官,他对仕途并无争胜之心,倒是在文教一道上颇有心得。
众翰林如今也在关注着京中动向。
柳贺离入阁只差临门一脚,可这一步却格外艰难。
“泽远,我也明白你之不易。”
旁人只瞧见柳贺一路晋升飞速,入仕不过十年便稳坐礼部尚书之位,甚至有了入阁的资格。
可在黄凤翔等人看来,柳贺一步步至今,为的都是常人不敢为之事。
他心中不由道,虽有太后从中作梗,可天子如此举棋不定,倒令人心中失望。
为何?
其一,张居正是那般能退让的官员吗?经历过夺情一事,京中谁人不知,若张居正想久据首辅之位,几乎无人可阻拦。
此时张居正决定归政,细节虽无人知晓,可官员们都猜,必有柳贺在其中劝说。
朝廷官员中,能够劝动张居正的,也不过那一二人罢了。
其二,若非《育言报》一事令文官们团结一致,太后又岂会那么轻易地放权给天子?
柳贺的功劳也无需细说。
可以说,天子已从柳贺手中收了不少好处,但轮到他回报的时候,他却十分吝啬,何况柳贺不是旁人,天子仍在东宫时,他便是天子的讲官,彼此间情谊可谓十分深重。
柳贺为官可谓兢兢业业,为人又深得信重,在民间,在官场都颇有声望。
若天子因柳太后之故断绝了柳贺的入阁之路,黄凤翔也会觉得十分失望。
柳贺道:“难得有清闲的时候,咱们品茗即可,不谈朝事。”
“也是,是我失态了。”黄凤翔目露歉意,“我为官虽比泽远早上三年,论稳重却多有不如。”
他真佩服柳贺到如今还坐得住,入阁是何等要事?殷士儋都对高拱报以老拳了,就是因为高拱千方百计阻止他入阁。
“鸣周兄,我是觉得无论,入不入阁,只要我对百姓有一颗慈悲之心,在何处不是为国办事?”柳贺道,“况且……我也不愿令陛下为难。”
黄凤翔觉得,柳贺的品德果然是被对比出来的。
他来此处,只是想安慰安慰柳贺,顺便为柳贺出出主意,可据他所观,柳贺似乎不需要劝慰。
他于为官之事看得很透彻,因而才能够淡定沉稳。
或许柳贺能办成事也有这个缘故在。
……
事实上,此次关于柳贺与李太后的传闻远不如上一回奏效,毕竟张居正眼看着就要归政了,此时得罪天子殊为不智,文官们也不愿为柳贺一人出头。
柳贺也提早嘱咐过翰林院中的几位好友,叫他们不必为自己发声,张居正那边,在张居正上疏称要归政给天子后,守在张府门前的官员便少了许多。
柳贺上门时,他第一次意识到,张府竟也有如此冷清的时候。
张居正第一回 上疏时,官员们不知他心意,便到他门上劝诫,所说之语与天子所说颇为相近,无非就是江山离不开他云云,到张居正上了二三四五道疏后,官员们终于意识到,为大明江山操劳十年的权相张太岳去意已决。
张居正要归政,张府管家游七自也没有了过去的风光,以往柳贺来张府时,游七言语客气,可行动间总有和柳贺平起平坐的意思在。
他清楚张居正归政有柳贺的手笔在,心中自然暗暗恨着柳贺,可张居正致仕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柳贺入阁虽然也悬,但他毕竟是张居正亲信门生中声望最高的一位。
张学颜与曾省吾、王篆等人皆赖张居正而起,柳贺虽说是张居正的门生,政声却比这二人要好上许多,即便这一回不能入阁,未来如何却也说不准。
游七仍未放弃想给柳贺当管家的念头。
不过他暂时不敢和柳贺说,只想等张居正回乡时再提,张居正若致仕,必然是要返回江陵老家的,他游七在京中见识了许多风光,与部堂、侍郎称兄道弟,想着江陵清苦,他必然是不愿和张居正一道回老家的。
张居正书房内仍是茶香袅袅。
张居正既决心归政,自上第一道疏后,他便没有再回内阁办事,若有朝官书吏如以往般将政事送至张府,张居正也一概退回,归政之心十分明显。
可天子的赏赐却如流水一般进入张府,不仅如此,去年腊八起,天子日日派内侍对张居正嘘寒问暖,或下旨称他对政事仍有不足,需张居正相扶云云。
柳贺在心中默默感叹,天子之心,路人皆知。
但不管天子如何劝说,张居正始终意志坚定。
张居正比柳贺上回见他又瘦了一些,以往有蟒袍遮挡,他一品大员的气魄又令人不敢直视,故而若非柳贺这般亲近他的官员,常人也难看出他身体的异常。
今日穿着常服,张居正面色看上去也不够红润。
“京中传言你可有听闻?”
柳贺皱眉道:“恩师,已至今日了,您实不该为弟子之事操劳。”
张居正已上了数道疏,却仍挡不住京中对他归政一事的疑心,若是他再借势推柳贺入阁,恐怕天子与百官都以为他不愿走。
“我并非为你。”张居正道,“只是我若归政,朝中还需有一能担当之人。”
柳贺是符合他心意的人选,且他的几位心腹中,张学颜知军事知税事,却不知用人,王国光任吏部尚书几年,只对其任户吏二部尚书经手之事有了解。
唯有柳贺对他改革的理解是全方位的。
张居正眼下最忧
心之事,便是他的改革。
柳贺轻轻叹了口气:“但陛下那里……”
张居正道:“陛下并非不愿你入阁。”
后世史书上爱写张居正对万历如何如何坏,可柳贺穿越至大明朝数年,对张居正与万历都有些熟悉,在他看来,即便万历有不到之处,张居正却从未指责过天子。
这是他为相的涵养。
柳贺道:“陛下若心甘情愿令弟子入阁,弟子自是十分满意,陛下若不愿,弟子心中也不会有怨言。”
“百官皆如你一般,朝堂便没有争斗了。”张居正道,“我致仕之前,阁臣人选必是要定下,你再有耐心些,该争的时候必须要争,你为人太正直了些。”
“身在官场,若只干实事,当个直臣倒也无妨,可到了内阁,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就不适合了。”张居正道,“我原对你有些担心,可你进京以来,对几桩事的处置都还算平稳,我也能放心了。”
“弟子谨记恩师教诲。”柳贺道,“只是弟子为恩师做的甚少,恩师却如此惦记弟子,实在叫弟子无地自容。”
张居正微微一笑,并未回应柳贺这一句话。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泽远,自去年九月以来,我便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有太医来诊治,也说不出一二来。”
“高新郑活了六十五岁,放眼本朝,他也算不上是长寿的首辅,如今看来,我恐怕还不如他。”
柳贺道:“恩师莫要这般说,还请恩师保重身体。”
张居正挥了挥手,道:“我若不在人世,墓志铭便由你来替我写,不必写出我生平功绩,只愿能如那篇《祭师文》一般,感人些,真挚些。”
在真实的历史上,张居正的寿命的确只剩一年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