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霍在大理寺?”江满梨一愣。
近一月来,阿霍每日午歇都是往崇济坊的各家书肆去,找他阿爹那位做教书先生的旧友。怎突然到大理寺来了?
心跳再次快起来,问道:“可是阿霍出了什么事?长喜楼里的逃犯当真是余昊苍?”
张尤道:“霍书无事,是给孟寺卿送来一份册子,乃京中贪墨大案之关键证据。其余的江小娘子去了便知。请罢。”
第82章 贪墨案终了结(一更)
余昊苍面目狰狞,双眼赤红,匕首刻在陆沛元的脖子上,已经逼出点点血珠,顺着刀刃向下,砸在长喜楼的青砖地板上。啪嗒。
无人敢进半步。
长喜楼掌柜的双手瑟瑟发抖,捂着胸口,朝里张望。想问身旁的小厮官兵怎还不到,奈何半天捋不直舌头。好不容易张了口,才发觉不是舌头打结,而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然于长喜楼掌柜不知时,大理寺的侍卫已经把守了所有出口。弓弩手悄悄然攀墙跃至二楼飞檐,步靴疾掠,分作四股,自东南西北合中包围。拉弓搭箭,箭矢锋利直指余昊苍命门。
只待一声令下。
一长袍束腰,管家模样的仆从在閤子门前的人群中晃了一晃。陆沛元装作没看见,狠心一闭眼,哪知脖子上的刀登时就往肉里深入一分。
“叫他进来。”余昊苍手指抖得厉害,下颌伸出去暴出脖子上的青筋,不受控制似地左右摆了两下。
“贼子!我不知你在说谁。”陆沛元忍痛道。
“叫他进来!”余昊苍两眼一鼓,朝门外瞪出一个狂暴的笑。
只听“哐啷”一声,有东西砸在地上,金灿灿的叶子飞溅几个到閤子里。陆沛元一声痛恨烂泥扶不上墙的哀喝,便见那管家屁滚尿流地抱一匣金叶子,进来磕头。
“求你放过我家阿郎。求求你放过我家阿郎。”管家涕泗横流,脑门砸得砰砰响。
“就这些?”余昊苍拿刀挟着陆沛元,拖他一同过去拿匣子。刀刃松了一瞬立时又逼得更紧,在陆沛元脖子上接连划开两条血痕。陆沛元吃痛低吼:“你还想如何?”
“如果你觉得你的命就值这些,好啊!”余昊苍把刀尖竖起来,“可我的命不止这些。整整三个月,我被大理寺溜得团团转,人不成人鬼不似鬼,可你呢?陆大人!陆相!你可曾出面帮过我哪怕一回!”
说罢便将刀尖往陆沛元颈侧刺去!
“使不得!还有金叶子!陆府还有金叶子!”那管家飞扑过去要给陆沛元挡刀。却听得“铛铛”两声脆响,余昊苍手上中箭,匕首应声而落。
紧接着不知从何处冒出许多着黑衣带刀侍卫,只一瞬,便锵锵把在场三人架住了脖颈,动弹不得。
-“圣上,大理寺急报,抓住了。”
官家手中朱笔一顿,墨洇在奏疏上,一旁的内侍慌忙过来接笔放好,又忙去接过那纸卷呈上来。
官家蹙眉接过,略略一扫,抬手唤人:“叫阿娴来。”
娴娘子款款入了书房,低首行礼:“圣上。”
“那日你与朕所说炸汤圆的法子,可还记得?”官家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她。
“臣妾记得。”娴娘子软声。
“好,”官家说着转过身去,“朕怕把汤圆炸成一锅糊浆,你精通此道,便由你去,帮朕把炸好的汤圆完好无损地捞出来。”
-江满梨拎着食盒,并谏安、张尤两人快步入了廨房时,孟寺卿正度步于堂中央,手里执本巴掌大的小册翻阅。
霍书与宋钊几人站在旁侧,脸颊上挂着些许泪痕,姿态恭谨。
江满梨眼神扫过阿霍,目光落在孟寺卿手中的小册上。
那小册是以细绳装订好的,透薄脏污,看起来缺页少角,或当说每张纸页俱不一样。有发黄,有发灰,有背面细细麻麻写满了小字,有边角已经摸得软烂起毛的,亦有看起来厚实崭新的。
当是从取自不同处,急急慌慌之间撕下或裁下当白纸来用,最后攒起来合为一本。
便是当朝副相、中书侍郎陆沛元贪墨之铁证。
“可惜啊!可惜!”孟寺卿连叹三声,抖着那小册,“账目明细,出入条款,笔笔详尽重击要害,唯独全册不提一个’陆’字!”
又转头问霍书:“当真没有旁的了?就这一册?”
霍书无声落泪,面色痛心疾首,道:“阿爹含冤,拼了性命才留下这一册,又设法藏得周全。阿爹阿兄皆因此而死,若再有其他,或提一个’陆’字,这册子恐怕……恐怕愈发难以得见天日。还望大人体谅。”
除夕夜余昊苍设计捉江满梨,小六以为杀定了霍书,吐露出他阿爹与某位大人物有过节一事,又暗示阿兄亦为此丧命。
霍书深知阿爹定是被人陷害,可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日与江满梨同去寻陆嫣、许三郎看铺子,无意间见到那家生德当铺,猛然想起阿兄离世前确实与他说过几句奇怪话。
枣大的一个草绳结。是阿爹在牢里给阿兄,阿兄临走时又转交给他的。把绳结放在他手心时阿兄已经神志模糊了,断断续续交代他道:“若是日子过不下去,没饭吃,就拿着这绳结,去崇济坊寻一家当铺,当了,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寻哪家当铺?阿兄没来得及说。
霍书起先只当是阿兄说的胡话。一个草绳结,能当什么东西?偷着轻轻扒开看了那绳结里头,也不曾藏着什么金银珠宝。
大约是阿兄弄错了罢。这般想着,便将那草绳结日日拴在腰上,只做个念想。
可经历除夕那日再回想,愈想愈不对劲。再细思自个当街被打那次,那些人好像确实趁乱在他身上搜索了一番,没找到什么东西,才将他打得愈发地狠。
难道阿兄也是这样被打死的么?难道那些人要找的就是这草绳结,只不过因着它实在太普通,才未把它放在眼里?
霍书脑子里嗡的一下。对江满梨编了个找教书先生的由头,每日往崇济坊的当铺里奔波,一家一家地问。每一家都赶雀一样让他莫要捣乱,直到今日。
那当铺掌柜的本也是要赶他出去,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犹豫了几许,收了那草绳,当真转身进了里间,取出个带锁的匣子来。
匣子砸开,里头便是这账册。
册上并非霍书阿爹一人的笔迹。一行一目,或拿笔书、或以针刺,从前年岁中至案发前二月,字字砸实京城贪墨大案脏银之去留,条条惊心触目,恰与大理寺所查实的、几家商船以运蒜之名偷运脏银出京之数目日期相合。
贺骥撩帘而入,手里捧着几份卷宗,交与孟寺卿过目,道:“军饷短缺事发之前,三司度支诸案有四名郎中被处死,罪名通谋纵火杀人。死者五人,皆为新城一家妓馆的歌女。”
又道:“卷宗上没有大理寺和刑部的钤印,犯人以疑难杂案之名从军巡院直送御史台诏狱,隔日便处死了。粮料案度支郎中霍新永,便是其中之一。”
江满梨眉头一拧,揽过泣不成声的阿霍,使劲捏了捏他肩头。
林柳纵马到了堂外,急急奔进来,见江满梨也在,愣了一下。转头回禀孟寺卿:“老师,余昊苍、陆沛元二人已经捉拿,正押往刑部诏狱,邀御史台会审。还请老师也亲自过去。”
“陆沛元可有认罪?”孟寺卿接过张尤递来的长脚幞头,戴正。又由他为自个束好蹀躞,取茶水来漱口。
“人赃俱获,但抵死不认。”林柳摇头。
孟寺卿自鼻孔里冷笑一声,把那账册并几份案宗交与张尤拿好,道:“陆沛元此人生得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最擅强词狡辩,颠倒黑白。可惜这小册上未能写清他大名,除非有人证,否则此番恐怕还有场硬仗要打。”
哪知话音刚落,忽来一侍卫禀报,说外头有人求见孟寺卿。
“让他明日再来。”孟寺卿着急会审陆沛元,并不想理会。带着张尤贺骥一行要出廨房。那侍卫又道:“那人说正是为今日的案子而来。”
“为今日的案子?”孟寺卿驻足,“是何许人?请进来罢。”
“只知是位娘子,”那侍卫道,“不愿下车,要请大人亲自过去。还问大人是否恰缺一名人证。”
此话一出,在场人皆惊讶。
孟寺卿重重呼出一口气,疾步要踏出廨房,又转身看了看江满梨和霍书二人,与林柳道:“人虽捉住,然案子未了,我担忧陆沛元手下还会有人在暗处盯着霍书的账册。子韧找几个人看顾好他与江小娘子,切莫让贼人钻了空子,再旁生枝节。”
又道:“安排妥当了,再与我汇合。”
林柳叉手应下,着带刀侍卫六人,并着谏安,一同送江满梨走西小门出大理寺,抄三民巷近路往小市去。
行至衙外时恰见一华贵马车从大理寺正门驶上御街,向北朝禁中方向而去。
江满梨想起什么似的,拎着食盒的手一紧,猛然驻足。
“陆小娘子,”江满梨语气急促,看向林柳的眸中惊疑不定,“若是定案,若当真是陆相,陆小娘子会如何?”
-陆嫣擅吃会做,点的猪肚鸡滋味果然不差。
猪肚以白胡椒和姜片炒得彻底,一丝腥味不留,尽裹挟得浓郁的胡椒滋味,入喉温润,入胃和煦,吃得人额上沁出薄汗,唇颊生暖。
鸡也炖得软烂不柴,加了红枣枸杞、莲子党参,又别出心裁地多放薏仁和芡实,连着汤肉一齐送入口中,是肉丝中带着软糯,浓汤里略有药香。
只不过江满梨、藤丫二人皆食之无味。阿霍更是回府便进了自个小屋,如何都叫不出来。
王氏担忧她着急上火,又让银春送来一道清心的百合炒蒌蒿、一道温凉的盐焗鸭。放在案桌上,亦是无人动筷。
过了子时,谏安自陆宅回来。江满梨急急迎上去,问道:“如何?可有见到陆小娘子?”
谏安默然摇头,道:“此案牵扯太深,宅邸前后都由三衙的亲军把守,我以大理寺的身份不得入,陆家女眷仆从亦不得出。恐怕只能等会审结束,定案后方才能见了。”
第83章 幸好还能相见(一更)
百合炒蒌蒿清苦味凉,盐焗鸭亦属恬淡素雅之菜色。两盘子前前后后热了四遍,直至第二日清早,才被勉强拿来作朝食。
“阿霍,”江满梨给霍书盛了白粥,“吃不下别的,粥总是要喝两口。”
阿霍点头,不作声接过那白粥,却毫无动勺之意。藤丫看着心疼,红着眼角伸手替他把梳漏下的几缕头发掖进包头里。掖得不好,心下气闷,干脆替他拆了重新梳来。
阿霍也就一声不吭地任她摆弄。
江满梨便一人默默喝粥吃菜。生意人,心情可以消沉,但身子却不能。再沮丧再烦闷,自个受着,铺子得开,不能委屈了食客。
吃了些许,与阿霍道:“你今日就莫要跟我们去了,好生在府里修养一日。”
见他摇头,语气又强硬些:“听我的,铺子里不缺你一个。”阿霍嘴唇动了动,终是不再反驳。
江满梨心底记挂着陆嫣,手上吃得快起来,想着一会开铺之前先让谏安拐到陆宅看一眼。
藤丫也喃喃道:“不晓得陆小娘子目下如何。”又问江满梨:“衙门会如何处置?”
贪墨重罪,陆沛元罪魁祸首,当按律处死不疑。罪臣家眷,这朝向来有诏流放之先例,配五百里以上。
“流放”二字滚过心头,江满梨掂着勺子的手兀地颤了一下。甩甩头抛开思绪,并不愿将陆嫣与此二字联系在一起。只与藤丫道:“还不知,再等等。”
却是朝食刚用完,正要让谏安备马车,许三郎突然来了。
大抵也是一夜未合眼,寻常里精神焕发、玩世不恭的一人,今日竟然颓丧了。发冠束得松散,衣袍也是皱巴巴,嘴角抿得忒紧,一丝笑都看不到。唯独眸子里还聚着些光,像是落水之人仍死死抓着河边一把苇草。
江满梨知晓许三郎对陆嫣的情意,见他这般,心底愈发难受,却也不知当从何安慰起。
“江小娘子,”许三郎先开了口,从怀里取出一张文牒,“我替陆小娘子送这个来给你。”
“你从陆宅过来的?你见到陆小娘子了?她如何?”江满梨惊诧,赶忙伸手接过那文牒,展开来略略一扫。
是江满梨赁下的、陆嫣那座小院的房契。契书不知何时更了姓名,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小院已经落在了江满梨名下。
“这是何意?”江满梨不信,又看一遍确认无误,蹙眉看向许三郎,“是陆小娘子亲手交你的?”
“是。”许三郎声音有些沙哑,“陆家的事你当知道了,那你定然明白,此时房契仍留在她名下,不是甚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