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糍放到一边,江满梨收拾行李欢快得不行。
林柳刚从京郊策马回来就见这一幕,站在清怡阁的小院儿门口看着,有些黯然神伤。
挑着众人都往院外送行李的时候,进屋从后面悄默声拢住她。下巴碰在她头顶上,马尾的发梢侧着垂下来,便从她脸颊扫过,落在她的肩窝里。
“不搬走不行么?”林柳声音沉沉。
两人有三四日未见了,林柳束在她腰间的小臂紧了紧,有些急迫。
“都收拾好了。”江满梨任他抱着,手里仍旧理着案桌上一沓纸张。是描摹下来的东南几州河道舆图。
林柳从她手上把那沓纸拿下扔回桌,又道:“那明早、明日午歇再走,好不好?”
江满梨笑起来,在他怀里转身,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微微仰头看他,二人便四目相对。
江满梨每每见林柳着劲装,束马尾,就想到那日他在雨中的样子。又见他笑得不舍,不知怎地,一些前世便存在脑中的黄色废料跨过时空,逐渐清晰起来。
踮脚亲了他的嘴巴一口,笑着道:“多留一夜除了吃饭,也不能做别的。”说着迅速往里间投去一瞥。
话音一落,但见林柳耳根子飞快攀上红晕,环在江满梨腰上的手忽而移到她背上。
“还想做甚么。”林柳喉结滚了一滚。目光游在她一双杏眼上,好似在寻她方才所言究竟何意。
那眸子灼热,江满梨不敢恋战,撩完就跑,深怕再晚一秒自个的眼神就会泄露天机。
冷不丁松开双手转身,取来案桌角落放着的桂花米酿鲜乳麻糍,道:“尝尝这个。这可是官家亲口夸过的新吃食。我都想好了,明日开始就推出,作江记的招牌甜食来售。”
说到这个,又压着嗓音道:“我今日当真见着官家了,还有那位要入股江记的娘子。她怎竟没被陆沛元的案子牵涉?难不成真是贼人借了她的名头?可不对呀,她的女婢亦向我提过入股……”
江满梨自认话题转换得还算流畅有爆点,哪知林柳根本不饶她。
把她递过的麻糍往案桌上一放,把人强行转回来看着他,道:“那我的鱼箸呢?”
江满梨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林柳望着她,道:“官家娘子都吃过江记了,分铺也开了,商船队都要寻到了,什么时候才给我还鱼箸?”
江满梨被约束得不能动弹,想再亲他一下糊弄过去,亦是不让。
末了只能作罢,任那眸子紧紧圈得她逃无可逃,红着脸踌躇了些许,道:“也不是不能还。”
林柳眸底一颤,又听她道:“只不过林郎是不是还欠我一些话从未说过?譬如……”
话音未落,兀地被一抹湿热侵进来,擦去了声。
上回还生疏着的人,这次已经无师自通了。林柳吻得极尽轻柔,像是沿着唇瓣小心地濡湿她,却又极尽缠绵,像是鱼沉海底,许久不舍得放开。
吻够了,大手抚上她的下颌,望着她道:“譬如愿作比翼鸟,譬如愿为连理枝。譬如愿得某人心,死生契阔,白首不相离。譬如我心悦你,只你一个。”
“对不对?”
第86章 落幕·减税·喜宴
一个麻糍,两人分食。桂花配米酒,淌过唇齿之间,甜得微醺。
林柳终于放过她,用手指帮她擦去唇上沾着的、一粒浸润得湿漉漉的桂花碎,捡起方才她想说而不得说的话头:“今日真见到官家了?”
江满梨点头,自袖笼里取出那两个金锭子给他看,又把今日的原委、所见所闻,细细讲与他听。
道:“那娘子言语之间都在暗示我,莫要提她曾来过一事。与官家用饭之时,又一直在说她的阿兄。听他们说到边关战事,那位阿兄当是个武将。”
又把临走时女婢与她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道:“好似是让我莫把以前的事情说出去,又有些只要不说,就能平安无事的意思在里头。”
林柳认真听着,心底大约已经明了了。听到那娘子有个戍边的阿兄,愈发确定。顿了顿,问江满梨道:“可有听到那位娘子如何称呼?”
江满梨先是摇头,后来忽然忆起来,道:“阿娴,官家称她阿娴。”
“当真是娴娘子。”林柳自言自语,江满梨很是不解:“你晓得那位娘子么?”
林柳点头,但似是有些不知从哪处讲起。默了片刻,与她道:“阿梨,你可记得阿霍送证据到大理寺那日,来了个人证,不肯下马车,要请孟寺卿亲自去说话。”
“记得。”江满梨道。
“除了老师,无人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恐怕老师也不能确定,因为那娘子始终带着幂篱。”林柳道,“唯一可以猜测的,只是禁中的娘子而已。”
若非禁中来人,甚至带着官家亲谕,不透露身份,孟寺卿、方尚书等人怎会采纳她的证词。
若非禁中的娘子,官家偏宠之人,怎能事涉重案,却又毫发无伤。
“你认为那个证人便是娴娘子?”
“娴娘子是陆沛元的堂妹,”林柳点头,“而她又有一位亲兄,便是三镇节度使兼枢密副使,镇北大将军陆广翰。”
江满梨不通政事,然林柳说到此处,稍稍回想铺里听到那些对话,背后之事大约也能猜出五成了。
“陆广翰此人,颇有御敌之能。曾三破契丹大军,我阿兄亦在他麾下。”林柳继续道,“镇北二十载,掌兵权十四万余。即便朝中非议不断,官家还是十分倚仗他,尤是在如今契丹再度进犯的节骨眼上。”
“而陆广翰有且仅有一个弱点。”
“娴娘子?”江满梨嘴角挑了挑。恰小女婢给二人端饮子来,江满梨起身去接,又听小女婢说运行李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长兄如父。”林柳点头,“于陆家兄妹来说便是如此。”
“故而官家纳娴娘子为宠妃,以此制衡镇北大将军。而将军又反以兵权威胁,让娴娘子在禁中过得尽可能好。”江满梨啜着饮子。
“难怪今日在铺里,官家想提前了解边关局势,还需得问娴娘子。”
“呀,”江满梨看向林柳,“那便是说……官家大约知晓娴娘子与陆沛元通谋贪墨,但碍于其兄,不能惩治。”
“而娴娘子……”
江满梨想起今日官家那句“粮草兵器,可够调度”。
贪墨事发,皆由粮草起。这般想来,此话的弦外之音,便是在试探镇北大将军对抄家陆沛元之态度,可愿收敛安分。
那娴娘子是如何答的?
“而娴娘子见纸包不住火,又以供出陆沛元为筹码,换她与阿兄安生。若是官家仍不愿意,便要……”江满梨说得惊讶掩嘴。
却是林柳看着她,忙了一整日,发辫有些松了,方才被他不小心抚散了几缕,沿着脸庞垂到锁骨处。手里捧盏饮子,眸子里却仍是亮闪闪。
怎就这般百伶百俐的呢?
连多少朝臣都看不明白的事情,到了她这里,竟简单几句便言尽了。
笑笑,不再多说了,伸手帮她把碎发顺到耳后,温声道:“果然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么?”
-四月清明之后,官家调改新政再度下放。取消一月两收之市税,改商税。凡盈利逾某数目者,据收益之多寡,每百择十或二十不等。收入愈高,则税也愈高。便是有些类似现代的个人所得税了。
取消市税的告示一出,举市欢庆三日不息。京城各处小贩守得云开,如同久困逆流之中的凫水者终于得从河底钻出水面,大口喘息。
税减,五家合用商铺以摊市税之法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江满梨和云婶是买下铺子的,邵康、媛娘、竹娘三家,就面对着去留之选。
竹娘年初生产,如今与周大山已是当阿娘阿爹的人,自然要从稳妥考虑。
重新自立门户,意味着要租买铺子。买铺不够,租铺却是不难的,这几月跟着江满梨,几家人竟都在京城小市商贩们最落魄的时刻逆流而上,攒下不少银钱。
可租铺后呢?又要回到最初那自个一家、独门独户,只售饮子甜品的小铺小摊么?
夫妻二人踌躇了几日,每每思及要脱离江记那蓝底白字的小招子,看不着铺里热热闹闹的赛宫灯,听不见江满梨和媛娘二人在后厨叽叽喳喳,心底就难受得慌。
不止是竹娘二口子,邵康与他们结识得晚,到了分别的时候,犹豫却也一分不少。
自除夕后,小莹娘跟吴家俩小儿愈走愈近,休沐时常一同出游,对阿霍哥哥更是不舍。一听要搬出去,小手摆成陀罗:“阿爹不要,阿爹不许!”
邵康自个也是不舍的。若不是遇见江满梨,市税如千斤压顶,他如何能带着莹娘过得这般好?甚至还能与自家爹娘缓和了关系?
思来想去,决定去问问媛娘的意思。哪知媛娘一听,笑了:“你这是何话?不当咱们几家忧心阿梨想独立出去才对么。”
此话一出,其他几家皆是后背一凉。对啊,当是阿梨选他们才对,怎地自个还踟躇起来了?
最终一同抱着担忧与江满梨说明了想法,怎知江满梨目光炯炯地一击掌:“就等诸位这句话!”
道:“新政重调,市税虽免了,然新出的商税仍是要交。说明甚么?说明国库仍旧空虚,各衙门的食堂,也就难以为继。”
江满梨当时便是为着衙门食堂关闭而择了象福小市的摊子,这件事在她心里始终挂着。大排档的模式与食堂最是相似,若能趁着机会发展起来,定能把衙门里的潜在客户再深挖一波。
媛娘来了兴趣,问道:“那当如何深掘?”
“合股,”江满梨笑着道,“先开分铺,待日后有机会,便把承包做起来。”
-人一旦忙起来,时间便如白驹过隙,快得几近数不清日子。
转眼五月,孙景天随阿特查启程下东南。又惹阿念羡慕得不行,江满梨许诺待孙景天把船队寻来,定让他跟着外出走一遭。
端午龙舟竞渡,许家的龙舟果然又是头筹。官家摆宴,许三郎去禁中受赏,当真寻着了陆嫣,带给她一大红的帖子。
陆嫣高兴得不行,接过便蹦起来:“阿梨姐与林少卿?”
许三郎道句“打开看看?”,便站在一侧,看她欢天喜地地把那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目光在她脸颊上落下无数遍。心底哼笑一声,穿得朴素了,怎反倒好看起来了,难不成是因为瘦了?
-至六月吉日,江记的铺门终于贴上了“铺主有喜、歇业一日”的告示。
同日同时平成侯府迎亲的车马浩浩荡荡,排场盛大奢华。沿河穿街走巷,吹吹打打喜庆至极,引得路人争相跟去看,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几乎把整个利民坊堵了个风雨不透。
这般一热闹,又有人想起去岁除夕方家嫁女的场面来了:“哎呀,我当日便说,若是平成侯府与方家结亲,场面定是壮观!你看罢,你看罢。”
“就不知平成侯府最终娶了哪家的小娘子?这般声势浩大、八抬大轿地迎,对方定也是不简单。”
“诶!”有人突然想起什么,“今日是平成侯府办喜事,怎江记的铺子也跟着歇了?”
“还说是铺主有喜!”
一语破的,瞬间众人哗然。又有人想起另一件事:“上元灯节那日,我见平成侯府的少郎君骑马带个小娘子,就从江记门前过,会不会……”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
江满梨阿娘家前些日子便从陶州来了好些个儿时见过的姑姑嫂嫂、阿叔阿伯帮着操持婚礼,便算是她的娘家人。
有几个大约是与她阿娘格外亲近的,见了她喜极而泣。又有层血亲的关系在,不几日,便也熟络起来了。此时帮着她梳妆打扮,又把过门的礼仪规矩都讲与她听。
这朝婚俗繁琐,江满梨两辈子头一回嫁人,多少有些紧张,心里也静不下来。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个大概。
听到“拦门”、“撒豆”、“坐虚帐”,尚还能记得,听到”牵巾“、“新房”、“合卺酒”,却突然慌了一瞬。再往后,便什么也没记住。
当真要嫁出去了么?江满梨突然生出些恍惚。
左右顾盼,阿霍不能跟在内院,藤丫不知去了何处,好像是在院里帮她点箱笼。只有几个姑嫂围着她侍弄,见她看过来了,知是小娘子家要出阁了心里惊怕,连忙安抚几句。
一个阿嫂伸手搓搓她的臂膀,温声夸她,又笑着给她贴花钿。
江满梨忽然想起摊子刚开起来时,她还总想到前世的老爸,不知他过得如何?又思及自个的名字,阿梨阿梨,阿离阿离。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的,应当再不会离了罢?